铁舟走不了,却也不甩开她,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里颤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压着一股娇屈,但她很倔,硬是挺着。
他越捏越紧、越捏越紧,那对漂亮的眼眶儿直颤着,红了,彷佛就要迸出眼泪来。
他手猛一放——
雪关踉跄倒退一步,铁舟的袖子从她指间溜走了。
她终于呜咽出声,“那是、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我不能丢掉它……”
他脸上依旧漠然没表情。“也许有些束西,是丢掉了好。”
铁舟一刘凤眼里,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闪过去。他很快地旋身,丢下她,头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席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懒得温它。
像这样夜来一个人独饮,总会给他带来一种忧郁感。他也不理会,任它沉压在心头。
忧郁的滋味,他从来就不陌生。
满地的残陶碎片已经清理掉了,可并未使得工作室显得整齐些,反倒让它看起来有点冷清。两壁架上还杂置着几件陶壶、器皿,连同他手上的这只大碗,是仅存的,这次他仿汉陶烧出来的东西。
没有一起打碎掉,是因为这几件似乎还有品评的馀地。他慢慢移目端详手里的大碗,眼神逐渐犀利起来。
这碗,大过男人合掌张开来,论质色、形制,它不是欠气势,然而,他要找寻的,是汉陶的那种凝重、大气……
而这只碗,乃至于架上那些壶、尊、釉陶的,都隐隐地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吗?
是制造的人心未能从容,而物也就不能沉着。铁舟举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着骗自己,不安宁的心,波动已有好一阵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乱了、两眼也化为蒙胧了……
蒙胧得以为昨日在松林看见的女孩,是他生命里那团永远也挥不去的阴影又出现了。
他的心也变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对她满眼的求恳,他能够无动于衷,像那座他一坐几小时的石椅子。
铁舟低头对着酒碗冷笑。他这个人,被人视为残酷、冷硬,是稀奇事吗?酒碗里影儿晃荡,他看着、看着,恍惚又见到一对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泪的、那少女漂亮的双瞳望着他,纠缠着他。
她的话响在他耳边,“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铁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里的酒汁溅到压在草席子下的一张旧报纸报上有条新闻,附带了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内容。她回来了,去国十年的歌唱家,荒川丽子……
像有一种撕裂,或是撞击,极凌厉的声音,划过铁舟的胸头,然而,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看不出他的内心在想什么。
即使是铁悠,这节骨眼撞开了工作室的门闯进来,他也看不出他父亲的内心。这些年,他们父子最亲近的时候,也还隔着一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远远的,铁悠望着他父亲——
不,他们根本不像父子,怎么看他们都像对兄弟。三十八岁,正是一个男子的盛年,铁舟坐在灯的阴影下,那阴影,使他的脸庞更显出一种盛年男子独特的俊色和魅力。
铁悠总是嫉妒他父亲,因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够什么都不在乎。
就拿这一刻来说好了,铁悠对他低吼,“我找了你两天!”
铁舟抬起头,瞧一眼铁悠,对于儿子的一张怒脸、鲁莽口气,也仅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吗?”
铁悠马上修正——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座,是两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案子相镯,有种奇怪的气氛。会是铁舟的眼色里欠缺温暖吗?也许欠缺的是一种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铁悠富儿子,他当他是对等的一个人,从未小看他,也因此从不哄着、让着他。
或许这样,打什么时候开始,铁悠把父亲视为对手,处处都与他对立。
“我不是有那个需要,”铁悠学他父亲的漠然,却学不来他的自如。“我是要问你——为什么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
“就算要吵架,你也得提示一下——我们吵什么?”
“不要假装你不知道她回来了!”
草席下的旧报纸,一块黄酒渍已晕开来了。一条新闻还有后续——隔天,女歌唱家在献花的舞台昏倒了,铁舟晓得这样的新闻发展更叫座。
他又端起酒来喝,让喉咙像滚过一把把刀片。
“如果,你有任何的计画要进行,都随你的意,我没什么意见,”做父亲的说。
也许这就是让铁悠咬牙的地方,他父亲对他越放任,他就觉得越恨他!
“不过——”铁舟粗嘎着声,继续接下去道:“不要想象我也加入了你的阵容;对我来说,有些人比死了还要没有意义。”
铁悠看着他,像寒了心。“你真冷,你对她真的这么冷漠了无反应?”
“刘于不相干的人,我该有什么反应?”
“她是你的妻子!”
“忘了吗?九年前我就已经寄出离婚书了。”
铁悠永远觉得败给他父亲,他父亲什么都不在乎,而他,什么都在乎。在乎他的母亲出走,在乎他的母亲回来。更在乎的是他父亲——
他的落拓、他的埋没,他过着那种放逐自己的生活,他让他感到丢脸……他让他的母亲当年丢下他们走了!
铁悠是从小自尊心太强、太好面子了,他父亲的人生没办法满足一个年轻人那堂皇的虚荣心。
“那为什么——”铁悠叫道,“你还要拿花去报复她!”
静定的,铁舟将大碗举到唇边,一口一口把酒喝完。从碗缘上抬起一对黑眸,冷冷地近于刀刃的光。
“相信我,”他缓然开了口,“我如果要报复,不会拿花,我拿的——会是一举致命的东西。”
语罢,他手一掷,那只大碗飞出去,凄烈地撞碎在墙壁上。
细碎的陶肩弹到铁悠的脚背上,他微震了震,好像一刹那间窥见了父亲的内在,极深暗的一回。或者他也不见得窥知了,只是任性,想伤害这男人。故而叫道:“你是个冷血动物,难怪她会离开你——你一肚子装满仇恨!”
坐在草席子上,铁舟的姿势不当改变。
“铁悠,有件事你可能自己不清楚——”他的音调此刻倒转得心平气和,“你的恨意比我多。”
铁悠的脸色一片铁青,僵了半天,他一个扭身冲出去了。
许久过后,铁舟才从草席子上动了一动。酒碗砸破,他直接将一瓶酒抄到嘴边,隐约想着,八成他做不成一张石椅子了。
因为,石椅子不会有颗沉甸甸的心。
铁悠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大宅,但在最后的两秒钟决定他恨,他连这个家的玄关都不要踏进去!
不料才掉头,便撞上个人。
“小悠!”
三泽春梅举着一只老式提灯,刚巡完园子回来,手抓住铁悠,虽然歪掉半副肩膀,他的手劲还是很大,铁悠几乎要叫疼。这把手钳子,打他八岁开始就常钳得他痛得要死!
“几时回来的?这么晚了——”一顿,三泽看铁悠的脸色不对,松放了手钳子,问:“怎么了?”
铁悠别过身去没吭声,却抵住迸旧的桧木柱子,捶它一拳出气。
三泽朝幽暗的林园瞟一眼,懂了。
“又踢到铁板啦?”
铁悠暴叫起来,“他该回到冰河时期去——没人像他血那么冷、心那么硬!”
三泽默默的把提灯挂上柱子,过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也一样?呛得可以,老和他硬碰硬,怎么劝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