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立在一簇阴暗的古松之间,不声不响,不知有多久了,也许从一开始就一直在盯着她。
他穿松绉的黑丝上衣,半敞着,袖子长长退下来,掩住了手,但没掩住他抬着的一只玻璃酒瓶。他削瘦而高,带了点踉跄醉态,那醉态使他的一副水蛇腰身看起来更分明。
他的脸庞暗暗的,却从颓散的发丝间露出来一对眼睛,凤眼的线条,如黑渊般的瞧着她,瞧着……
这人整个的透着一股阴沉之气!
就像被震慑住了,雪关文风不动,仿佛变做这松林里窒息了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具木头人。
这木头人尝试要说话,干咽了咽,才张嘴静寂的整片空气,突然被一阵凄厉穿耳的怪声,撕裂过去。
雪关的下巴差点掉下去,目瞪口呆望着松林另一端有团黑影,一爪子、一爪子的抓过绿苔地向她走来。
一只鹤!奇大的体型,白羽杂着黑纹,头上却发着血红色的毛。它那阴老的眼神,不知是雪关反光的腕表、她腰际的小银链,或根本是她一身杏红泛银点子小洋装的花色,招了它的注意,它把一只尖喙兴致勃勃地对准了她——好像她是块鲜猪肉!
这只鹤有攻击性!雪关脑中像有一面动物园的警告标志在闪烁,它会啄人的眼、啄人的脸……
她惊恐倒退,却因分心瞄了松荫下那黑衣男子一眼,脚下一绊,跌在树根上。看过去,那只鹤距离她只有几步路了。
雪关慌乱得发不出声音,心里却在喊救命,一端的黑衣男子,依旧漠然的站在那儿,好像根本没看见眼前的一幕,仰起头只顾一口口喝他的酒。
鹤爪子已到了雪关的脚跟下了,她骇然地想爬开,却蓦地软了身子,只剩一声尖叫冲破喉咙,“救命——”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只透亮的酒瓶凌空飞来,哗啦啦砸在鹤爪子前方的一片岩石上,碎成百十片。那只鹤给这么一吓,后退了好几步。
黑衣男子两手空空,胸头起伏着,像在喘气。突然间,他张口狂喊,“三泽——”
他用那种惊天动地的嗓调,连着五六声咆哮喊着“三泽”,吼声响遍松林,“你他妈的来把你祖爷爷留下的这头笨乌拉走!”
这会儿,让雪关吓破胆囊的,从那只鹤又变成了这个发狂似的男人!
好不容易,有个人沿着板墙连跑带撞的过来了。“千重子,千重子,”哄着、唤着。“回你院子去,今晚给你吃猪肉丸子……”
猪肉丸子是吗?三分钟前它就已经围上餐巾了,雪关抚住还在惊蹦乱跳的心口,挨着一棵树干,一抬头望——
那黑衣男子不见了,林间空荡荡的,只有古松留下幽微的,自己的枝影……
收眼回来,雪关低头看四下里的玻璃碎片,也在松影下,一闪一闪地像旷冷的眼光。像那男人方才瞅着她……
直到这一刻,雪关整个人才真正的战栗起来。
“你没怎样吧?”
忽地一声在她身边问。是那赶鹤的汉子,听嗓音很苍老,不晓得怎么一回事,他的肩膀畸形地倾了一边,使他看起来一副像老抬不起头来,很谦卑的样子。
近看,其实这人并不老,四十初度,而且相貌端整,体型也高大,要不是他那畸形的肩膀……
“千重子很乖的,打小在三泽大宅养大,我祖爷爷死前千叮万嘱,要好好照顾她,她真的很乖……”
是呀!酷斯拉也很乖啊!雪关撑起还在发抖的膝盖,勉强站定了,左右张望一下。
她还真的进了三泽大宅。
“铁悠在不在?”她微喘着问。经过一番折腾,她差点忘了今天的作战目标。
“他没回来,他搬出去后就很少回来。”
雪关有点意外。“他不住家里?”
“他嫌这地方死气沉沉,宁可窝在北白川他租来的小鲍寓里,学校不上课时,他也不回来……”这人用他一口苍老腔叹惋。“也不能怪那孩子,这地方的确一点一点的在破败,要是我祖爷爷还在世,见到祖宅这样子萧条,只怕更痛心——哪个三泽大宅的后人不痛心?除非是那些个没良心的!”
说得激动,他硬要挺起肩来,样子十分吃力。雪关不该多嘴的问了一句,“你是三泽大宅的后人?”
那副吃力的肩膀垮下来,他的头也跟着垂下来像折断似的,恢复了他的谦卑态度。
“我是三泽大宅的佣人,”他干涩地、一字一字地说:“我几个兄弟没出息,把祖宅卖了,但我不能丢下它!我生在这里,死要死在这里,就算做鬼也要做这一屋子阴魂当中的一个!”
雪关顿觉凉飕飕的,四周婆娑的松影子,都像化做一条条的阴魂。她有种再也站不下去的感觉,忽然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她自言自语的说:“难怪铁悠待不住……”
不料,她的咕哝被听见了,身边这汉子的嗓门粗嘎起来,“那孩子在家待不住,大半理由也是因为他……”
说着,他直勾勾地朝林荫的那一头望去,登时,雪关的手心开始出汗——
她晓得那方向,是那黑衣男子出现又隐没的地方。
强烈的直觉来了,雪关感到口干舌燥,“刚刚那个人,他是……就是……”
“铁悠的父亲。”
闻言,她再一次的整个人落入战栗之中。
雪关逃也似的离开三泽大宅。
在诗仙堂的下坡街道,她走得跌跌撞撞。原来这一头才是大宅的正门面,那片松林等于是后院子。
三泽带着她出大门时,穿过了蜿蜒又蜿蜒的石板小径,从头到尾她没看清楚园林里的大屋子,现在回头看也还是看不清,天已经昏昏然偏黄了。她像干了不只一件傻事那般的惭愧与懊丧——也不知是气自己闯这一趟太鲁莽,还是气自己根本就是白闯,没一件事弄明白的,她人就吓跑了!
有点眼瞎的,雪关撞过一个街转角,恰恰对上一部铁灰色机车——朝着她直直过来!
就算对方车速不快,就算她闪了身,撞还是撞了——机车瞬间冲上街旁一只鸭笼子,鸭子大叫,骑士随着几根鸭羽毛跌到她身边。
情况不严重,只是摔胡涂了,雪关头昏眼花地爬坐起来,见那骑士也半撑起身子,对着她不知在说着、嚷着些什么,声音给他那顶闪光的纳粹式安全帽盖了下去。
然后,纳粹头盔猛地摘掉,一张白脸和气急败坏的声音一起蹦出来,“我在问你,你到底听见没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铁悠!那位据说很少回家,而现下显然是往家的方向走,却让她给撞上的——
铁家少爷。这下她不必替他操心啦!扁听他充沛的一腔中气,就证明他没摔断脖子胳臂。
她冒着两眼金星瞪他,跟他一样也和气不起来。“没听过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话吗?”
听了,铁悠一怔,像意识到什么,掉头往三泽大宅扫一眼。“你到三泽大宅去了?”他转回头,一下子脸红脖子粗,“是谁让你到三泽大宅去的?是谁让你去的?”
他可真激动,难不成是因为干了傻事怕泄了底?那他们算同一阵线了,不同的是,雪关觉得自己此较有理。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也不会到三泽大宅去!”她叫回去,“如果不是你做的无聊事、送的那些花,丽姨也不会又——”
“她又怎么了?”
“她眩晕症的老毛病又复发了,给你每天送的那些花刺激来的,她吃不消你这一套——”
“什么花?”他拍着叫,“我送什么花?”
“康乃馨!”雪关也尖了嗓子,“你那些可恶的康乃馨,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红的还不够,索性变成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