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着下来,红色康乃馨成簇成簇的天天送到。
对着卧床的荒川丽子,一朵朵都像开着嘴巴,嘲弄、恶意的笑。到最后,连雪关也撑不住了。她怕丽姨就快要被这些花逼疯了!
第三天也是一早,送花的人一把花留在护士站,一条身影子便迅疾地拐过走廊去,恰恰傍出病房的雪关撞见。她心头火起,追到了医院的花岗石大厅,扯住了他道:“你可以停止这无聊的举动了!”
那人转过头来,一脸茫然。雪关也愣住了。
不是铁悠!问了后,才知原来是花店小弟,不相干的人。但雪关在懊恼的关头上,把花店小弟也算做帮凶,对着他发火,“别再送花来,我们不收!”
花店小弟摘下棒球帽,抠着头皮,一愣一愣的,却很坚持。“客人付了钱,我们就照订单送,”说着,从口袋起出张单子,像展示证据似的,“你瞧,上面明写着,进口火红康乃馨,每天三十枝……”
闻言,雪关越觉得气,一把抄过那纸单子来看。纸上没名字、没电话,只有一个怪地址——诗仙堂千松道三泽大宅……这是住人的?活像个上门要收门票的地方!
雪关抢了那张地址,转身就走。
“小姐,你拿我的单子做什么?”花店小弟急喊。
“去找你这位客户,给他一个建议,”她回头,扬着手上的单子。“他不如拿送花的钞票去赞助弃儿组织,帮帮和他一样的可怜虫!”
一个被弃的小孩的确可怜,但铁悠现在这样折磨他母亲,也未免太不成熟了,她同样是受害人呀!
“怎么回事,雪关?”一个声音响起来。
是稻村会长来了。稻村每天都会来探望丽姨,是个很有热劲的人,个头虽小,但小得笔挺。他原是丽子的学长,似乎也曾经做过佳人的追求者之一,正因为当年没追上手,如今才留有更多的倾慕。
康乃馨的事端,他很清楚,当下把花店小弟拉到一旁,一番叨絮后,就把人打发走了,然后又匆匆蜇回来。
“说好了,以后花不会再送来烦你丽姨了。”稻村温言告诉雪关,然后皱眉嘀咕,“真的是铁悠那孩子吗?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心里还有气,雪关嘟着嘴道:“我才打算去找他理论呢!”瞄瞄单子上那个地址,她又瞪眼了。“他住的是什么怪地方?”
“三泽大宅……”稻村一瞥,表情变了变,从她手中把那单子抽走。“不要那么麻烦了,不好去那地方,咱们把病房看严一点,别让闲人骚扰就是了。”
稻村的那股不安非常明显,一句“不好去那地方”咚咚敲在雪关的心上。但这小蚌头会长拉着她走回病房,换了口气,兴致勃勃的说:“我给你丽姨带了盒京果子来,这里有一落慰问卡,都是歌迷寄来的,还有这几天的乐评剪报,好评还不少,保她高兴……”
在廊弯的地方,稻村偷偷把揉成一团的花店军子扔入铝制垃圾桶,雪关一个偏眼瞄见了。
单子上的那个地址,正因为古怪,反而容易记住。她没作声。
稻村带来的京果子,果然押对了宝,使丽姨开心了点,斜倚着枕,检点那一枚枚米制的小玩意儿。
“我记得小悠小时候,最爱吃一种梅子色、醉酱草形状的京果子……”说着,丽子就哭了。
她现在的情绪很脆弱,害稻村觉得他今天头一件的工作就失败。他告辞时,雪关送了半程,远远地,看见还放在护士站白色台子上那团火红的花影子,她心里有种预感,使人不太能够振奋……
红色康乃馨,不会就此引退的。
没想到她错了!棒天,雪关打开病房门,一脚踢到个白凉湿濡的花团摆在地面上。
白色康乃馨,痛失母亲的花!
瞪住了那团花,雪关捏起拳头像捏了把炸药,但她决定了,这把炸药要等着她找到铁悠时,炸掉他的脑袋瓜!
计程车直奔诗仙堂。
半幅车窗上,远处比睿山的雾灰影子,连连像倒退。比睿山遍野离离的古杉林,她以前在风景明信片上曾经看过。
雪关原本期待这次返乡,可以好好来领略一番京都的风土和景致的,哪会想象这样子出门——她是瞒着丽姨出来的,而且带着一肚子火燎般的情绪!
司机先生未嗅出车上这少女乘客的火药味,同她搭讪道:“诗仙堂规模小遍小,可供了中国三十六个大诗人在堂里呢!有三百多年历史了。”
是的,诗仙堂的名气,雪关听过,也依稀记得一个日本女作家的句子,“那是石二川丈山冷眼看人生之地”。石川正是起造诗仙堂的人,一个被罢黜了的英雄,避居在这片山林家埋着似的,如何一吐他内心那万般的委屈和迷离?
车已到东北郊,司机先生介绍风景名胜更加起劲,“诗仙堂的山茶花开得正盛,你现在来得是时候。”
偏偏雪关现在就是巴不到赏景、看花的份儿!她的气恼更增三分,忽然觉得系在颈上的一条白底朱绘的长丝巾束脖子,她不耐烦的把它拉开来说:“我不是上诗仙堂参观的,我要到千松道的三泽大宅。”
“三泽大宅?”这司机的口吻一换,月兑口问:“你为什么要到三泽大宅?”
雪关不免讶异。“你知道那地方?”
“很多人知道——”这司机耸耸肩。“那地方本来是个古代武士的宅第,但是败落了,后来给一个姓铁的做古董生意的人家买去,这铁家是台湾来的……”
台湾来的,铁家人?雪关心中一奇,竖耳倾听司机导游说下去。
“十年前,三泽大宅闹出一桩命案,轰动一时,姓铁的屋主好像到现在还没洗月兑嫌疑……”
没办法接腔,雪关体内不知哪一处在发凉。十年前的命案,丽姨离家的那当时?车陡地煞住了,雪关坐正起来。车窗望出去,山荫罩着天,一团团的像绿浓的云,她到了个深郊僻地。
其实,从市中心车行到这里,也不过半小时多,只因为京都环山,略一走动,便进了山区。
司机指点她,“车只能开到这里,上去一点有条捷径,你上坡穿过树林,就可以看见三泽大宅了。
才怪!雪关在松林里转了又转,没看见三泽大宅,倒是看见一堵墙。古式的、残断的墙。
她找到一处缺口跨进去,地很湿,墙上有苔痕。墙外松林,墙内也是松林,虽然是正午天,这整片地方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苍茫感。像日暮,像青郁幽暗的海。
迸代的武士宅湮没在这片暗海里了吗?
遍地无人,脚下的松针,一踩过,便窃窃出声。雪关打了个冷颤。她一腔火气地来找铁悠,现在却凉了半截。
雪关开始懊恼起自己来,太冲动了,怎么不想想这地方陌生、情况不明?不想想这地方极可能会有个人在——
铁悠的父亲,铁舟。那个冷酷、残忍,伤害丽姨的男人……
而且还牵扯着命案!
松林一阵风来,阴而凉,雪关胸口砰砰地敲起退堂鼓——难怪稻村要劝阻她,不管他真正是什么意思,总之,她不该来这里的,这种闹过人命的地方,她又不是柯南,或是少年侦探金田一!
她转了身走,蓦然又是一阵风,把她颈上松开的长丝巾拂走了,雪关追了两步,望着风中的丝巾,似飘似坠,全然是不由自主的姿态,掉落在一树枝桠间。
那缀着流苏的一端,打呀打在……树枝桠后方的一道人影子身上!
雪关僵住,从脚底心冒上来一阵阵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