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关恨不得像撕标签一样,撕掉这人脸上讽刺的表情。
“我丽姨不是狠心的女人!”
“她不是?哈”他仰头笑了笑。“也许吧!狠心二字还不足以形容,说她绝情绝义,也许更入木三分。”
“你——”雪关气极。“我不听胡言乱语!”扭了头走。
人一横,他却把她挡住,凛凛地瞪着她。“我也不讲胡言乱语,我只讲事实——抛下才七、八岁大的孩子,是绝情;抛下潦倒无助的丈夫,是绝义。一个女人不顾婚姻、名节,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那是无耻!”
雪关一张秀脸都青了。“她没有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她和我父亲——”
“你父亲?”他进前一步,薄薄的嘴唇绷得发白。“霸占别人的老婆,就是低三下四,就是卑劣小人、伪君子——”
“啪!”地,雪关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但他不甘示弱的马上还手,也给了雪关一记耳光。
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听见两个人的喘气声。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瞪着彼此的惨白、激烈,相峙着。
陡然,他回过身就走。在那落花的天井前,又停步说:“我讲的是事实。”
那男孩子脚步沉重的走了,被他践过去的一朵落樱,黏在廊地上。
手脚一挪动,雪关忽然站不稳,倒退了几步,靠在淡绿空凉的墙壁上,一直在喘气,半边脸颊红通通的。其实,对方出手并不重,只因她生了张皓白的脸,让指印看得极鲜明。
一句话回响在空气中,比那记耳光还令人感到眩晕——我讲的是事实。是事实、是事实……
“不,”雪关跳起来,一头跑回病房。“丽姨——”
她在沉沉白柔的被褥里,在沉沉幽梦的世界里。
雪关怔仲地在床边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问着丽姨那美丽、昏然,无法应答的脸。
丽姨是个不贞的妻子,而父亲是非分占了人妻的小人,两个雪关至亲、至爱的家人,这会是事实?会吗……
脑子一片混乱,雪关蓦然觉得累了,偎着床,慢慢把头埋入臂弯。这时才一丝一丝的感觉到了颊上那记耳光的刺疼,眼泪掉在她姜黄色的绉纹袖子上。
也许,她根本不想知道那答案。
她不想知道那答案,那答案却追着她、追着她,许多张没有面目的脸孔围上来,她骇叫一声——
从床边惊醒了过来,身子僵痛得像支折断的竹筷子,因为趴了一整夜!
她申吟着,睁眼又是一惊——床上的丽姨不见了。
雪关猛坐起来,顾不得筷子的筋路还没有疏通,一件银镶边的丝绒短大衣从肩头滑下来,她睡着时有人给她披上,是丽姨的。
她人呢?
腕表上指着早晨七点多,雪关发急地往外找,瞥见后廊门开了半扇。
这间上等病房连着庭园,一道石径弯曲过去,便是昨晚落樱的那座天井了……
她就站在那儿,面对着天井的樱树,一条白睡褛的影子……丽姨。
雪关一奔进庭园便打住了,忽然有些胆怯,隔着几步,唤了声“丽姨”,便不知要说什么。傻傻地和丽姨一起看那樱树凋了花,秃秃的只剩枝桠,像枯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似的。
好半晌,也没有回头,丽姨出了声,“你知道吗,雪关?”照旧望着清瘦的树桠,她慢吞吞的说:“樱花有一种性格,很自我、很有意志,它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凋谢,不与人同,哪怕是在同一片樱林,在相同的季节。它们,总是自己选择自己的时机,选择……自己的命运。”
自己的命运。雪关低头看着天井一地的落英,还未作声,霍然背后有人鲁莽地问:“那么,十年前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也是一种命运的选择?”
她们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雪关掉过头,看见是个背相机的男人,长相很是滑头,她认出来那是位娱乐周刊记者饭田,前几天在国际饭店时,曾夹在一群人当中访问过她们,老是问些刺探隐私的问题。
瞧那副鬼祟动作,分明是偷模进来的!这人今天更是敞开了嘴巴,滔滔地问:“荒川小姐,或者该叫铁夫人?对儿子昨天的行为有什么感想?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从没联络过?是不是厌倦了流连在外的生活,所以才回来?外界独于你当年舍丈夫取情夫的内幕——”
雪关想都没想,就从草地上抓了条水管起来。这人得罪人挨扁的经验大概多了,跑得又快,却仍不愿漏掉一道题,夺门之前还问:“对你那个落魄的丈夫铁舟歉不歉疚?”
反正他根本不需要答案,在他手里,整个世界都可以让他随意瞎掰。
扔下水管,雪关回过身来,眼底噙着泪,忿忿不平的问丽姨,“为什么京都人都爱这样胡说八道?”
丽姨看着她,慢慢摇摇头说:“他们没有胡说八道,”她虽站得笔直,却看得出来浑身颤意。“十年前,这是京都的一条大新闻——女歌唱家背弃婚姻、逃离家庭,丢下看好的事业,丢下丈夫、丢下稚子,一去不回……”
别人说是一回事,丽姨亲口说出来又是一回事,雪关顿时像只木鸡般呆住了,只剩下嗫嗫嚅嚅的声音,“为什么……她为什么那么做?”
“为什么……”立在一地的落花上面,荒川丽子的脸也像那花似的苍美、惨淡,她缓缓、缓缓地揪住自己的衣襟,突然间把它扯开来——
霎时果呈出一副丰腴、成熟女性的胸脯,让雪关见了却不禁大吃一惊——一道长疤,虫也似的狰狞地爬在那上面。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丽姨身上带了个这么吓人的一道疤痕!
“为什么?”丽子又再度自问,露出一种惘然、迷离的神态。“因为我再也没办法待在那阴沉、可怕的婚姻里,待在那阴沉、可怕的丈夫身边,他给的不是情分温暖,他给的是折磨,是像这样的伤痕……”
“我的天……”雪关惊骇得呢喃,原本噙住的眼泪滚下来。丽姨从前遭受过什么不堪的际遇,就这么稍微一揭露,凭谁都可以想象出几分来了。
雪关跑过去把这娇小、抖索的女人拥住。难怪父亲一向极少提到过去,而丽姨更是与故地断了线,原来背后有这一层难言的隐由。
“我是不得已的,”丽姨陷入更深的忧伤里,又仿佛想求得谅解,喃喃道:“是他逼得我走的,那个冷血的男人!是他……”
“我懂,我懂,”感染到丽姨那股心酸惊愁,雪关吸着酸涩的鼻子,连声说着。
天井上,白阴阴的天洒起雨来,她赶忙为丽姨理好衣襟,搀扶住她。“我们回病房吧!丽姨,你还需要休息,现在什么都不要多想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丽子又显得有些孱弱,踉跄地由雪关扶回房间。来到后门口,她蓦地捉住雪关的手,嘶声、迫切地问她,“你相信丽姨的,雪关,你是相信丽姨的吧?”
丽姨在问傻话!雪关还没来得及答腔,却见丽姨的目光一移,神情随即变了,直直盯住了病床的那一头看。
雪关跟着抬眼望去——
雪白的褥子上,端放着一大捧花,有人刚刚送过来的。
红色康乃馨,母亲的花……
心里凉了一凉,雪关有个强烈的直觉,错不了!这是铁悠的手法。送花不是来慰问,而是来羞辱的。
羞辱他的母亲配不起代表母爱的这样一捧花!
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这一切,丽子一个申吟,一闭眼,颓然倒入雪关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