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都起了惊愕哗然之声,好像都为晚塘著急和扼腕似的。宛若坐在凳上,一脚勾住另一脚的足踝,手上则托著一只水晶杯,幸灾乐祸,偷偷地冷笑。别急啦,就算罗密欧追茱丽叶,刚开始也有一二回吃瘪的纪录。
“后来那跳机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在座总有几个比较逊的,大家也不嘲笑他,娓娓地向他解释。
“眼看著女方拒意坚决,晚塘自觉无望,闷闷不乐提了行李上飞机,飞机都开始滑行了,坐在晚塘邻座和他同行的一个同学却告诉他,曼鸿悄悄来机场送行,他恍然大悟,曼鸿原来一直对他有意!他强通空姐开了机门,一跃而下,一个鹞子翻身落了地,冲到机场大厅截住曼鸿——”
“呀!”大家异口同声骇叹。
说的人愈发手舞足蹈起来,比画著当时精采的实况。“他揪住曼鸿告诉她跟了萨公子,她过的会是豪华但平凡的一生,跟了他,她的人生绝不可能豪华,但也绝不可能平凡!一句话说得曼鸿泪流满面,一头栽进晚塘怀里,手里还抓著他写给她的情书!”
众人的惊笑喝采像鞭炮声此起彼落的响著。
“一对璧人终成眷属,晚塘和普林斯顿绝了缘,但是隔年他携了曼鸿飞到欧洲,旅行、研究、修学位,夫唱妇随,不知羡煞多少人!”
“更可观的是他的论文和研究报告一篇篇的出炉,每每有独到的见解,不出十年,在好几门学科上他已是名满国际,著实让我们这些人一个个自叹弗如。”
宛若抬头瞄了瞄在座这些个也都是素负众望的专家、学者和教授,她耸耸肩——有的人乐於褒奖别人,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再也没办法跟他竞争了的缘故。
“后来几年,晚塘热中旅行探险,夫妻俩走遍世界各地,几个朋友想见他们一面,都不容易。”苗教授说。
“可不是,那几年,曼鸿从一个原本是冰肌玉肤、娇滴滴的小女人,奔波成了个油润金黄的大美女,每次回来都教我们几乎认不出她来!”苗太太笑道。
那还用说,宛若自己努著嘴想,她就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妈,每回对她稍有熟悉感了,她就又走了。中村先生接著说,“他们夫妻合作的旅行纪实的著作,是同类作品中最出类拔萃的,他们在这一方面下足了功夫,他们去过许多人迹未至的地方,发掘出许多人所不知的世界。”以至於他们也成了宛若所不知的世界!!
她低下头望著自己在酒杯中琥珀朦胧的影子,聆听人们叙述她父母最后的一段人生旅程。“他们在鹰子嘴探勘,有人说晚塘是为了敲一块稀罕的绿矿石,也有人说是为了曼鸿要摘取断崖上的一株奇兰,上头都是石砾,一块石头突然松月兑,晚塘——”顿了一顿,不忍卒言的语气,最后还是需要作结。所有故事都一样,都要结束。“晚塘就那样子掉下去,曼鸿一扑,也跟著下去,底下是黑洞洞,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救不了,根本救不了……”
谈笑风生的热闹现场沉寂下来,好像一首波澜壮阔的大乐章,轰轰烈烈地奏过去,留下最后一缕哀音袅袅地在呜咽。中庭里好静,有人轻轻的咳嗽,有人轻轻的挪身,轻轻的把酒杯放下,每个人的动作都有点鬼祟,像做错事一样不敢声张。头上,则是夜空的繁星,吵吵闹闹的亮著。
宛若仍低著头凝望酒杯,杯下,是她美艳的裙色,恍惚间她忘了自己今晚为什么做如此亮丽的装扮。然后她听见戚教授清清喉咙,好像这样就能够把这片已经弄僵了的气氛扫除似的。
“嗳,大家该敬晚塘的掌上明珠一杯,今晚是她和苗教授的长公子文定之喜,来,敬准新人!”
她怵然一惊,是了,今天是她和苗立凡订婚的日子,这场派对便是她和苗立凡的订婚派对,但是原先那股喜气不见了,一场订婚酒会被他们搞得比莎士比亚的悲剧还要悲哀!
她就知道今晚铁是这种下场——这十二年来哪次不是这样?每年一回,她父亲过去这些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在苗公馆齐聚一堂,交换这一年来的经历和见闻,然后,看著她,夸奖她几句,感叹起来,话锋就转到她父母身上来了——好像她是一种病毒,专门引发大家的怀旧病似的!他们把她老爸老妈的罗曼史从头细数一遍,就像老片重播,重新拷贝,演个没完,而且还是个让大家眼泪鼻涕流成一团的大悲剧!
他们用那种闪闪发亮的眼神看著她,彷佛在说:“恭喜你,蔺宛若,你当选为这出悲剧的孤儿啦!”
那个教哲学的德国人向她走过来,欠个身,首先说道:“祝福你,宛若小姐,”他朝自己脚下那块砖望了片刻,然后抬头,握住她的手。“你的母亲……实在是个令人怀念的女人。”
他走后,宛若猛翻白眼。是,她知道他暗恋她妈十几年,但是他也没有必要拿那种苦情的眼神看她,好像接下来她会主演这出悲剧的续集一样!
宛若旋过身,撞上伊莲娜——简直是自投罗网!伊莲娜肩托著镶金线向日葵图案的披巾,亲热地把她拥住。
“宛若,好女孩,恭喜你了,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我真为你高兴,”她连给宛若道声谢谢的机会也没有,一迳滔滔说下去。“瞧瞧你,出落得这么明艳动人,打你小时候,我就跟你父亲说过,你是个美人胚子……”
“伊莲娜,你自己也是个美人。”宛若说道,神态笑意隐然有抹矜持。矜持和压抑与其说是她的个性,不如说是她的防护,谨慎的感情状态总是比较安全。
“岁月不饶人哟,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像这块料子,”她拈拈晚装的腰身。“巴巴族手工制的绒锻,当年你父亲拿回来送我,我裁成礼服穿出门亮相,总是人见人叹,可是不管我再怎样悉心保养,锻子上的光泽到底渐渐失了色。”
伊莲娜每年穿这套礼服来参加聚会,每年拉著宛若数落晚塘送她的绒锻失了色,好像宛若该为失色的料子负起责任似的。当年她父亲不娶伊莲娜,实在不关她的事呀!
伊莲娜走后,接踵而至的是中村先生、龚教授、于教授、于太太……他们向宛若恭喜,轻声谈起她的双亲,语气里夹著怜悯,让宛若觉得他们不是来道贺,而是来悼亡的!她尽避言笑楚楚屹立在那儿,胸腔里的空气却彷佛一点一点的被挤压出来,渐渐没法子呼吸,没法子透气。
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立凡人呢?
宛若四下张看,焦急地寻找未婚夫的去向。他在一树垂叶榕前,和三四人围成一圈在谈话,眼睛瞄见她,凭空对她一笑,远远的还是觉得温暖可亲,但是他并不知道要走过来解救她。他不知道她在向他求救。宛若叹气,立凡是个好人,她这么告诉自己,他只是常常不大懂得她的意思。
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规定别人一定要来懂得我们的意思,我们又几时深切的去懂得别人的意思?所以结论是,人总是寂寞的。至於宛若,她在苗家这十来年,由於得到这一家人的关爱照顾,所以她不寂寞——好吧,就算是有那么一点寂寞,但不孤独。
此时谈孤独,未免有点文不对题,四下都是人,她的世界恐怕是太拥挤了!宛若四方回顾了一下,以往苗家的聚会,顶多十几位客人,今天由於逢著宛若和立凡的喜事,多邀了些亲友,前前后后来了二二十人,宛若在水泄不通的盛况里,不知要往哪里站。平日她不是禁不起这样的交际的,可是今晚她觉得特别的烦躁,一直想把脸转到一个看不见人堆的角度去,妥妥贴贴的吸口气,然而到处是人面,躲也无处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