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飘荡著熏鲑鱼、牛肉卷和酒香味。在这样一幢古色古香的屋子里,众人感到温馨之馀,也不免怀旧起来,一些人、一些事的回忆,雾一般的在脑间心田氤氲而起。
这位身著藏青色西服,两鬓微霜,长相十分体面的男人,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侃侃说道:“没见过像这样两个人。”
又来了!
蔺宛若坐在喷泉旁边一张高脚凳上,她明明哀叫了一声,却没有半个人理会,想必她是没真的喊出声。问题可没有就此完结,谈话继续下去。年年如此,屡试不爽。差不多这样的聚会,差不多这样的气氛,总有某人在喝了这些红的、黄的、绿殷殷的酒之后,慨然感叹起来,而戚教授总是说“没见过像这样两个人”。他总是说一个人有十八般武艺已经够厉害了,而蔺晚塘却有十九般武艺——
“一个人有十八般武艺已经够厉害了,而蔺晚塘却有十九般武艺,”这位地质学权威,拿学术上的威严口气,辅以断然的手势说道:“他永远在翻新,永远在给人惊奇,当大家还在为他西太平洋断层海岸的研究成果惊叹不已的时候,他已经掉头去钻研西周的玉器了,他精通人类、生物、地理、艺术和考古学,他是位了不起的博物学家。”
“他也是伟大的探险家,”日本学者中村先生热心的接口道:“青莲岗的地下千年石窟就是他发现的,里头大批丰富的古迹宝藏,一直到现在还研究不完呢。”说罢,他抿抿嘴,咽了一咽。日本人谈到宝贝,口水就沿著嘴角淌下来。
主人家苗文远教授薄饮一口红酒,微微笑道:“我和晚塘同学共事将近二十年,在学问上,他是个天才,自不待言,其他的表现则堪称是个鬼才,就拿吃的一项来说好了,他考究之精,手艺之佳,实在教人绝倒。”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抚掌而笑的是位园艺学界少有的肥硕男子。“我和蔺先生曾经受聘到西爪哇的农场去当顾问,一次跟他深入丛林打野猪,当场看他露了一手扬州『扒烧整头猪』的绝活儿,打下的野猪去血去骨,再用竹垫托猪头,加各色调味料,文火焖到酥烂,入口香浓鲜美,一点杂膻味也没有,那滋味、那口感,”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一下,彷佛美味就含在口齿间。“隔了这么多年,怎么也还忘不了。”胖人讲起美食,格外有种幸福欢喜的表情。
“蔺晚塘教人忘不了的,岂止这一项,”理学院的女教授伊莲娜道:“当年他横刀夺爱的那一著,他和曹曼鸿轰动一时的情史。”说著,她很有风情的把蓬松的咖啡色头发一拨,咕咕笑了起来。
话题转向风流韵事,女士们的谈兴就益发热络了,素来娴慧的女主人苗太太,也忍不住插嘴笑道:“晚塘从来不认为他是横刀夺爱,他总说他和曼鸿是姻缘注定,两个人谁也逃不掉。”
蔺宛若开始不安地扭动身子,好像椅面变成了针毡,背上长了骨刺,巴不得博人同情,巴不得把话头引开,可是得有人先听她说话,注意她。她穿一身塔夫塔料子裁成的杏子红小礼服,香肩微露,长裙曳到纤丽的足踝,前半场一直像一颗香艳的红宝石,集众人的注目於一身。
“你真的长大了,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打小看她成长的叔伯阿姨们对她这么喟叹,他们打量她、观察她,彷佛想从她身上抓出昔日的一丝回忆,或是青春的一点线索。
不是她爱招摇,不过她也知道,她的风头很快会被抢掉,没有人比得上蔺晚塘和曹曼鸿令人疯狂的魅力,他们多采多姿的事迹,说的人百说不厌,听的人也百听不腻,好像一则童话透出梦幻的麝香,把所有人薰得颠颠倒倒、如痴如醉。他们异口同声道,这两个人是惊异,是破天荒的传奇。
蔺晚塘和曹曼鸿。她的父母。
“苗太太这么说我相信,”这位于教授也是蔺晚塘的同学,他放下酒杯,非常肯定的把手一抬。“要不然怎么就在晚塘拿了普林斯顿的奖学金,临出国的前一晚,教他给碰上曼鸿?”
“那一晚曼鸿美得像摩纳哥王妃,她主持的那场校园晚会叫什么来著——?”
蓝色琉璃光。蔺宛若知道无需她开口,马上有人接应,这一类的问答题,从来不愁没人答上来。至於她,听过这些情节一千、一万次,使她相信就算她意识昏迷,也照样可以倒背如流。
“蓝色琉璃光,对了,就是蓝色琉璃光!她的未婚夫,萨大使的儿子,也在现场,很俊的一个青年,非常引人注意。”
“蔺晚塘就这样活生生把人家的准新娘给抢了来!”又是伊莲娜,她老是计较蔺晚塘抢了什么,夺了什么,语气总有一丝酸酸的意味,像为了什么在吃醋似的。
另一位答了,很是津津乐道,“曹曼鸿本来不肯理睬他的,人家那萨公子也不是等闲角色,论家世,萨家的权势自然高过晚塘出身的寻常市井商家,论人才,耶鲁的高材生,生得又是一表人才,论性情,据说对曼鸿是处处温柔,处处体贴,当成心头一块肉似的。”
“晚塘拿什么和人家比?”有人诧问。
“拿一条不怕死的胆子!”
伊莲娜猛地爆出一句,众人哄笑,威教授却正色道:“这可是真的,晚塘这人就是胆识高,什么都敢闯!咳,女人哪,”他望了望在座诸位女士,有些谨慎,依旧说得理直气壮,“都晓得老实丈夫的好处,偏偏都爱英雄和王子。”
说著,他像冒犯了似的向女士们点个头,唯女士们并不觉得受到冒犯,兀自露出秘密的微笑,内心深处都各自作了一个梦。
“总之,蔺晚塘苦苦追了曹曼鸿三个月,”故事迫不及待的发展下去。“曹曼鸿对他始终不假辞色,最后索性躲避他,不和他打照面。这时普林斯顿来了通知,再不去报到,就要撤了入学资格,这下晚塘可真谓进退两难,学校不能不去,偏偏美人如花隔云端,关节上又刻意避不相见,逼得他铤而走险,闯进彤园去找她。”
“这么说那场有名的彤园大火果真和他有关连?”
“没有这回事,”苗文远教授岔话进来,他是蔺晚塘最好的朋友,袒护他的时候,平日温文的口吻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激昂。“那场大火纯粹是老旧电线走火的意外,晚塘只是碰巧遇上,当晚我开车送他到女生宿珊筢墙,他翻墙进去的时候,身上只套了件夹克,两手空空。有人指那场大火是他烧起来的,真是岂有此理!他冒险救了曼鸿和十几个女生出来,自己都受了伤,心丽当时也在其中,她就是证明。”
苗太太点头附和,接下去道:“彤园失火的时候,把东厢的出路阻断,四间宿舍,十来个女生,包括我和曼鸿在内都被困住,好几个女孩号啕大哭,大的都认为逃不过这一劫了,晚塘却冲进火场,撬开地下室通泳池的水道闸门,领著众人爬了出来,他一条手臂还因此受了挫伤,住进医院。”
“那一晚到底晚塘翻墙溜进彤园要做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苗教授莞尔笑道:“晚塘出国在即,曼鸿避不见他,他却有几句话非当她的面说不可,他告诉我,拿不拿得下曼鸿的心就靠这一著,他一定要说服她。”
“他可没想到曼鸿那么铁石心肠,他躺在医院一整个星期,我们几个女生一天两班轮流照顾他,曼鸿却一次也没露面,”苗太太回忆道。“晚塘倒是神色自若,每天写诗,右手受了伤,拿左手写,没想到他左手也写得出好字!情诗托我们拿回去给曼鸿,曼鸿看都不看,顺手就扔进纸屑篓里,我们根本不敢告诉晚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