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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 第9页

作者:眉见

敏之走进家门,那自庭院老榕稀稀落落筛下的光影,叫她眯了眯眼,“呵”了声,笑起来。

她都不晓得,后来有多少次,梦到这一幕。

这一幕叫她驻足良久,良久。

不知今夕是何夕。

“敏之的房间跟她的人一样,简洁大方。”她卧室房门洞开,黄阿姨的声音,叫人听过一次,想忘也忘不了,只见她背对着房门,仍然是一件黑色长旗袍,柔和嗓音缓缓吐出,“咦,这人是谁?”

她对牢敏之书桌台上,一张彩照细细瞧着。

是那一张照片,敏之十多岁时,她母亲再婚那一日合的影。

母女看着镜头,头挨头,不知有多亲热。

旁边世军伯伯温柔应她:“是之之的母亲。”随手拉了把软皮椅子,叫伊莉莎白坐下。

“怎么,敏之母亲不是她,敏之不是弥生的亲妹子?”她还在惊异,不假思索道,“那是什么人,同弥生这么亲近,要住到什么时候?”

已经完全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那姿态,那口吻。

这个家,没有女主人之前,敏之的卧室房门不会被人打开,而没有经过她同意。

世军伯伯很温和,笑笑搭伊莉莎白肩膀,“又有什么关系,横竖不过多了双筷子……”

原来,在世军伯伯看来,她不过是多了双吃饭的筷子。

敏之站在楼梯口,听到这里,抓紧雕花栏杆扶手,那么用力,指节泛白。

她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什么叫“难堪”,这就是。

什么叫“自以为是”,这也是。

原来,她从来不曾是她心目中以为的那么重要。

“不不不,”伊莉莎白黄似是想起什么,大约是头一次见敏之面,她哭得蹊跷,叫她心里生疑,要等到她以一个女人的目光观察敏之时,才发现这爱恋叫她吃惊。

“叫敏之尽早搬走,叫敏之尽早搬走,”尚还是敏之口口声声叫唤的“黄阿姨”,这黄阿姨却这么畏她如虎,“太亲近太亲近了,怎么可以跟弥生住同一个屋檐下,这还了得……”

“伊莉莎白,你这是做什么,之之同弥生怎么会太亲近,怎么不可以住同一个屋檐下……再说,孩子这么小,十七八岁的年龄,‘谋生’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你让之之往哪里搬去……若是碍着弥生,大不了叫弥生搬出去住,再说弥生现在上大学都不住家里,有什么好顾忌的,到底伊莉莎白在顾忌什么呢?”

世军一连迭声下来,仍是含笑看着伊人,涵养功夫算是到家了。

伊莉莎白霍然起身,却仍保持和缓口气:“怎么不顾忌,是我亲生儿子,我当然要护他周全,敏之喜欢弥生你居然看不出来,你更看不出来,我们家弥生对王敏之也是有几分情意……敏之怎么没有去处,她大可投靠父母叔伯娘舅,怎么没去处……世军世军,我最钟意林家那丹丹,学识相貌年龄家世都跟弥生再相衬不过了,再说孩子也定了亲,可别生什么节外枝……”

这一番话……这一番话下来,没有什么比那一句“是我亲生儿子”更叫敏之大骇了。

她趔趄一步,差点没滚下来,搂着廊柱,敏之止都止不住颤抖。

“你好些了吗……”

她只觉得这人叫人好不欢喜,只想对着她一直看下去。

原来,是有原因的。

她的额头和眉毛眼睛,无一不跟弥生相似。

难怪她无端地想要亲近她。

她是弥生的亲生母亲。敏之尚是头一遭深切明白,什么叫“世事难料”。

世军闻声,也骇了骇,且扶着伊人肩膀,迭声道:“真有这事?伊莉莎白你不要跟我玩笑说,之之她可是弥生堂妹……”

这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敏之这个时候,还顾忌彼此脸面,不想叫长辈难堪,只得强忍着眼泪,放轻步伐,不让他们听到她回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下楼去。

从来不知道,赵家的楼梯这么长,这么长,没个尽头似的,敏之深一脚浅一脚踩至最后一层阶梯,像是耗尽所有力气,忍不住跌坐在地上。

大理石阶梯刺骨冰凉,穿深蓝色校服的少女,单薄外套下的瘦削肩膀一耸一耸的,一颗头颅埋在臂弯里,半天没有一丝声息。

要到赵家老妈子出了厨房,手里还沾着白面粉,老妈妈吃了一惊,“小姐怎么坐在地上?天可真个冷,冻坏了怎么办……”

见到这个情境,她也不敢大声,光看那一抽一抽的肩膀,不明白也得明白了。

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老人家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老妈子只敢远远看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叫也不是,装哑巴也不是,急得双手搓满身粉。

直到好一阵子,敏之才抬起头来,带着些微鼻音,唤了声:“孙大妈。”

孙大妈眨眨眼,又眨眨眼,细细瞧她脸,忙不失应一声:“嗳。”

那少女一张脸干干净净的,若非眼睛鼻头红得厉害,谁也料想不到,她刚才哭得那么伤心。

性情已那么沉默的敏之,耐力这么好,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只见得她衣襟上湿一大片,敏之要待爬两爬,才趔趄起身,稳了稳身子,她头发那么长,遮住面颜,只听得她声音很是温和地轻轻道:“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回来过。”

尚还是两手空空的,连要取什么东西,也都不重要了。敏之就这样直挺挺地,走出了大门口。

院落是这样长,好像没有尽头。头顶依稀间,还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现世安稳,这大千世界。

春季开学时,敏之同世军伯伯说:“我搬到宿舍住。功课重了,晚上还要自习。世军伯伯你说这样好不好……”

怎么不好,黄阿姨听了头一个暗暗鼓掌。

敏之也不小了,十七八岁,本来就早熟得厉害。

她再不知趣,陡然招笑。

自她黄阿姨住了进来,搬到赵家主卧室。

她已然明白,不能再住下去了。

一件事,什么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达到了。

避她功课重不重,至要紧她搬出去。

世军伯伯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他们之之是多么敏锐,触觉锐利得叫人吃惊,她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之之,嗳,住宿舍也好,处几个知心朋友,不然老是一个人。只是,唔,伊莉莎白你不晓得,之之要是不住家里,咱家门口就少了人站岗,哈哈……”他尚且笑,笑到最后,见敏之一直沉默,世军伯伯居然湿了眼眶,“之之,我们之之住到外面,不晓得惯不惯,能回来尽量回来。”

他伸手过去,抚模之之的脸,那么爱惜。

敏之还来不及背过身,眼泪就飞溅出来。

她轻轻道:“世军伯伯别担心,住不惯还由得我赖在家里,不去上课得了。”

“敏之,随我来。”黄阿姨柔柔笑言,“要到敏之走时,阿姨才想起,都没给过之之见面礼。”

她给敏之的礼物,是几句忠告。

“我忠告之之,”那女子脸容手足无一不白,一身黑衣服,背光站在窗前,声音极清晰,“之之别怪我太无理,之之尽早对弥生死心,假使他爱你,也不会有这可能叫你们一起,他都分不清楚,什么叫妻子,什么叫妹妹。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她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叫敏之都无话可说。

良久,她才轻轻唤一声:“黄阿姨。”

她还记得那一日,她扶着她胳膊,极柔和极柔和地问:“可要我帮你忙?”

她有什么不好?

她没有什么不好?

她只不过,是要护她儿子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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