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好一阵子静默。
黄阿姨看向窗外。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双手伸向天空。
“我本来叫黄伊莉。伊莉莎白,是世军建成他们给取的英文名,当时是在英国伦敦学院。”她缓缓道,很是温柔,“多少年来,改不了口。也只有他们,才会叫我伊莉莎白。”
刹那间记忆倒带,刷刷刷往后退,在她还是少女时,留学在英,穿着蓬蓬裙大草帽,同两个大男生交好,她跺跺脚,他们的世界也要番两翻。
这中间,少年的她,和他,发生了什么,错过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不消说,只听她叹息,敏之也知道,这又是一个长长、长长的故事了。
外国人总是名字在前,姓氏在后。伊莉莎白黄,由此而来。
敏之温柔看她。
“为什么人年少时,总要叫深爱的人受伤。之之长痛不如短痛,我也是为你好。”她言尽于此。
敏之咀嚼着这一句“为什么人年少时,总要叫深爱的人受伤”,无端端地,觉得凄凉起来,为什么,最爱的人总是不在身边。
第4章(1)
这一住,就是三年五年的。
敏之再也没有回来长住饼。
除去节假日,她偶尔回赵家坐一坐,都觉得像个客人。
说话吃饭,黄阿姨都说“请”字,客气得不得了。
敏之坐在她空荡荡的卧室里,好一会儿没有办法出声,东西都搬空了。她的东西。
也不是很多,渐渐、渐渐就搬空了。
她在学校宿舍,那间小小逼仄陋室,狭小军用床上,满当当的,都是她的东西。弥生送的,一本张爱玲。她与母亲的合影。
再后来,是王菲的CD。这几样东西,后来随她漂洋过海,未曾离身过。
敏之清楚记得,自己只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就装走所有贴身重要的东西。走出赵家时,黄阿姨还诧异道:“之之东西可是不多哩。”
世军伯伯一旁驳她话:“之之又不是不回来,以后再慢慢拿也就是了。”
还有以后。
她的世军伯伯还以为,还有以后。
敏之一刹那间心酸不已,她这一走,怎么会有以后呢。
等到以后,赵宅又会多了个小女主人。
是她的地盘,是她的地盘。
他们口中的之之,她用什么身份待在那里呢。
是子亚开车送敏之去学校。
“敏敏突然之间说搬就搬,也不见得学校离家里有多远。”还是春寒料梢的时节,那男人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套头毛衣,露出洁白挺括的白衣领,说有多英俊就有多英俊。开一部黑色宾士,直直开进校门内,那门卫还反应不过来。
这样地,这样地招摇饼市。
要到他走下车,周边女生一阵惊呼,敏之才知道,“虚荣心”是怎么样写的。
世上也只有这个人,会叫她,敏敏,敏敏。
敏之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都没有住饼集体宿舍。”
“宿舍有什么好住的,一间小小陋室,挤她个七八个人,床铺不像床铺,桌子不像桌子,提个热水上个厕所都要走老半天,敏敏怎么受得了这委屈……”
咦,还真像子亚说的,宿舍就是这个样子。
敏之看着粗糙的水泥地面,那瓶瓶罐罐的,转个身都困难。
她呆立门口,大约没有料想,境况是这样差。
白裙子窸窸窣窣,没两下蹭到墙面,一团黑印子。
“敏敏怎么受得了这委屈?”子亚提着她的行李袋,不是他不想进来,而是人高马大的,走进去,只觉得一室昏暗,一盏灯泡点不亮似的,摇摇晃晃。
“不如敏敏住我家来,我每天开车送敏敏来上课,不知有多好。”子亚认真道,拖她手就要往外面走。
敏之不动,并且沉默。
有一次教训,就够了。
没有什么关系,千万不要随便进驻别人家,哪天要到人家赶你走,脸往哪里搁。
“我都没有朋友,住在一起,也算容易交到朋友。”勉勉强强的,这个理由,叫子亚止了步伐。
她的这种样貌,别人在她旁边,都是陪衬,哪里交得到手帕交。
这也叫,高处不胜寒。
敏之只是觉得无限酸楚,蹲去,半天抬不起头。
男人轻轻托她脸,拇指揩她眼角,那么温柔,敏之止了眼泪。
“敏敏难道忘了,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做子亚太太的。难道要反悔,我可不依,先进我家,算是交了定金。”子亚似笑非笑,“我还真怕敏敏跑了,敏敏这么好看,被人拐走了怎么办,由我来照看敏敏好不好?”
敏之“扑哧”笑了,脸上还挂着泪珠。
她温柔说:“我怎么会忘了,做子亚太太,可是要提头来见子瑶。”
子亚骇了骇笑,半天才缓缓道:“子瑶也不过是太依赖我。”
他自己讲给自己听,也觉得没可能,那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一吻,粘腻感觉似乎还残留在脸上,不自觉地,子亚伸手抹了抹脸。
他扶了扶敏敏肩,见她光洁的额头,黑漆漆的眼珠子,粉红色的嘴唇,忍不住的,倾下头来,嘴唇贴她嘴唇,轻轻吮了吮。
尚还吻不够似的,舌头还缠着她舌头。
“砰!”是重物落地的声响,门口那女生双手捂着脸,发不出声音,她脚跟旁挨着行李箱。
子亚转过头,看了看,一张脸没有表情。
要到这个时候,敏之才知道,子亚没有表情的样子,叫你背脊生凉。
丙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清楚记得那日,子亚父亲鹰一般利的眼神。
“咳,咳。”男人背过身去,状似咳嗽,一双耳根子出卖了他。
这种矜持,这种害羞。
敏之都忘了掌他一巴掌,叫他土匪,不说一句,把她第一个吻,给吻走了。
她只是好笑,要她出面,招呼这第三者:“你好。”
敏之是第一个来宿舍报到的女生。
那女生大约从没见过,如此陋室。只觉得昏暗中一团光,她的肌肤,都像发着象牙白的光晕。
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你好。”
莺声呖呖。
她“嗳”了声,道:“你好。”
这是一个穿白衬衫,黑粗布裤的少女,看得出来家境不是很好,一双布鞋都磨得泛白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大眼睛黑溜溜地转,特神气。睁得那么大,像个好奇的孩子,似没见过世上有这等男子,眼珠子都快粘在子亚身上。
许久许久以后,敏之都记得招娣当时带着孩童般天真纯善的眼神,结结巴巴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这好看的男人当下只是朝招娣点点下巴,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一张脸,带着说不出的冷酷,叫人惊退三尺。
他走到角落里,对着手机,声音平平的,不知在讲什么。
敏之尚且是头一回见到子亚这副脸孔。她这才知道,子亚对她,跟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敲了敲门,待子亚点了点头,他们才敢进来,神情很是敬畏。
敏之看着他们不发一语,乒乒乓乓敲打起来。
大半天后,墙壁白了,日光灯亮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平了,床板换成新的,只差没把整间屋子都给翻过来。
最先进来的,那叫招娣的女生看得目瞪口呆。
外面围着的女生,大多下巴都合不上来。
四下都是耳语,如蜜蜂般嗡嗡响:“是谁呢?”
“两个人什么关系……”
“楼下停的小车,难道是那男人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生?”
……
子亚打量了下,大约还嫌弃,皱了皱眉头。真的,叫他站在这里,都是屈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