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上前,床侧凹了凹,她坐了下来,看着弥生,缓缓轻声道:“酒醒了吗?”
声音带着沙沙声,仿佛哭过。
“醒了。”弥生答。
一刹那间,在黑暗中,她把脸轻轻贴在弥生的大手掌里,蹭了蹭,问了问:“我是谁?”
敏之不晓得要怎么样才能说清楚她微妙、复杂、无从言喻的心境,要到几年以后,大陆出了个王菲,她的一首《矜持》———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
她都听得鼻酸落泪了,怎么会有人写得如此贴她的心境呢?要怎么样,才可以叫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弥生,弥生。
第3章(2)
弥生在黑暗中缓缓应她话:“之之你是我至钟爱的小妹……之之,你是否在生气,可是哭过了……”
敏之温柔道:“那么,弥生可是喜欢她?”
但凡三角恋,她或者他,称呼情敌,总是一口一个她,或者他。不愿直呼其名,有着微妙的情结作祟。
弥生想了想,他要待想了想,才晓得,原来他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有什么理由喜欢。
至昏暗中,他轻轻答:“也不是不喜欢的。”
那么,也是喜欢的。
他父亲不止一次地说,嗳,丹丹给我们家弥生做媳妇好啦,天天往这蹭饭的家伙,哈哈……
丹丹不止一次说,赵大哥,赵太太宝座我是坐定了,谁叫你小时候都知道美女要先预约的哩。
他当时还一本正经,是,赵太太。
说得多了,假的,也就成真了。
不喜欢也喜欢了。
弥生略微困惑,他分不清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只知道这个人一直在他身旁,连他眉毛动一动,她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多么多么熟悉的人,这样一直在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况且,他们赵氏,和她们林氏,家族生意总是要有人接管的。他当医生是当定了,丹丹有了名分,可以理所当然地接管生意,他也少了后顾之忧。
原来,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弥生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最自私不过的,是他自己。
“也不是,不喜欢的。”敏之重复一遍,她抬首看牢弥生,眼睛里的火焰连眼泪也无法熄灭,“可是为什么,弥生要口口声声喊着‘之之之之’,之之同不同意这婚事,之之可是在生气,之之你别走开,我头疼得厉害……”她低低道,“要我不走开,你头疼得厉害,喝醉了的弥生,讲得话到底作不作得准呢。”
弥生听了,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在凌晨寂静时分,她的声音听来异样清晰,一字一句,明明白白。
他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这又是为了什么。
之之不过是他至钟爱的小妹,他爱之护之,将来要将她交由另一男子护佑,一想到这,他都嫉妒得无法言喻,只想把之之藏到无人处。
弥生良久才道:“不叫之之同意,我就是结了婚,也不安生。”
“喔,”敏之握他手,“我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弥生不假思索,极清楚道,“之之你自小依赖我,若我找女朋友,头一个也要你同意才行。”
原来,只是这样。
他与她,只是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
宿主与寄生的关系。
她不过,是这个家,一个长住不走的客人。
要到此刻,敏之才明白,“伤心”是形容什么样的人。
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踯躅,神情居然非常平静,在将明将暗的天色中,无法形容的,脸色惨白,轻轻道:“要我同意,我怎么会不同意,弥生喜欢最要紧了。”
弥生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好像悄悄地、悄悄地没掉了。他惶恐道:“之之可是在生气,之之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我若是知道今晚同丹丹订婚,头一个告诉的,就是之之你,之之你别生气了,要怎么样,你才会对我笑呢……”他喃喃,紧握毛巾被,青筋暴突,多么用力。
这个时候,他还不晓得,那少女伤心难过的,是什么。只道她生气,是生她自己没被知会到的气。
弥生怕之之以为自己不重要,急着说明白,他越是这样,少女的脸色就白得越厉害。
忽然地,就轻轻伸手过去,敏之抱住他的腰,这是她所能做过的最大胆不过的动作了,少年僵了僵,到底还是任由她贴上来。
“以后,要抱一抱弥生,都得问人家同不同意呢……”
黎明来时,她轻轻的鼻息,像小时候靠他肩窝那样,睡着了。
然后,你知道的,并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能尽如人意。
他是敏之的竹马。
敏之却不是他的青梅。
丹丹翌日清晨像走在自家里,推开弥生卧室房门进来,极其自然的,她说:“赵先生,可酒醒了吗?”
笑盈盈的,温软腔语,好不亲昵。
假寐中的敏之才知道,这个,才是他真正的青梅。
“嘘,”弥生别转身子,食指抵在唇上,嘘了嘘,“丹丹轻声点,莫吵醒之之。”
丹丹脸色大变。
她要到弥生别转身子,才发现床上躺着另外一个人。
她上前一步,见到白色枕头上尚且留有凹痕,他昨个夜里,可是同敏之睡在一只枕头上?
不是一张两张床,而生生是枕着同一只枕头!
就是亲生妹妹,也是不被她允许!
况且,还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名义上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妹”!
叫她如何不怒火中烧?
“赵弥生你跟我来。”丹丹冷笑,她没有大声,反而叫弥生自觉矮了矮身,迟疑地,他回头看了看背对他侧躺的之之。
到底还是上前,立在床畔,他替她掖了掖被角,无限酸楚温柔。
“我们之之长大了,到底长成大姑娘了,瞧,连睡在一张床上,丹丹都要开始念叨了……”
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弥生怔怔的。
本来,他想要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抚模她头发、脸。
本来,他想要像小时候那样,俯去,贴她额头,轻轻说早安。
但,但他只是缓缓转过身去,先丹丹一步,出了房门。
丹丹恨不得拿把铲子将那敏之铲下床。铲下她们家赵大哥的床,恨不得过去,揪她头发,切齿道:“下、去!”
但她只是冷冷笑一声。
敏之机灵灵打一个寒颤。
要有多大怨毒,才会连空气都那么沉闷,叫她都屏息。
房门“卡嚓”一声,轻轻合上。
丹丹声音已急不可待地响起:“赵弥生赵弥生,你给我解释清楚!”
……
“她是谁?她姓什么,她姓王!同你赵家什么关系,同你赵弥生什么关系,不过是你那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婶,从她前夫那带来的拖油瓶子!她亲生母亲都不待见她,赵弥生你倒好,当成宝,捧成个什么样子?若不是怕弥生你生气,我一早就要她走!”
……
住不长了。
敏之把脸埋在枕头堆里,良久良久都抬不起头来。
住不长了。
她有预感。
她一早就知道,不能够太幸福,有多幸福,就有多大代价。
那一日,敏之现在已忘记当初是为了什么折回家,不知是要取什么物事,还是落一本课本,她搭公交搭到一半,又折了回去。
那一日,有着冬日里难得因而显得特别珍贵的阳光,烘得人肩头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