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递一张手巾过来。敏之忙不失接过来,印在脸上,瞬间一大片湿濡濡的。
她这才看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敏之眨眨眼,又眨眨眼。
她疑似生出错觉。
世上怎会有这等女子。光看她黑得发亮的头发,衬着光洁饱满的额头,就觉得美。
她盘着髻。脸部线条非常非常柔和,两颗眼珠子黑鸦鸦的,点漆般亮,唇畔挂着一丝微笑,声音也柔和得不得了:“你好些了吗……”
听声音都听不出她的年龄是大是小,连对牢她看,都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只觉得这人叫人好不欢喜,只想对着她一直看下去。
敏之瞧得目不转睛,心里想要怎么修炼,才可以成为这样的女子?
她穿着一袭黑色长旗袍,小肮平平的,身材实在好。皮肤那么的白,整个人坐在那儿,像一幅古典美人图。
敏之轻轻道:“谢谢你。我叫敏之。”她无端地想要亲近她。
她仍然微笑,“敏之,可以叫我黄阿姨……”
她尚且还要问敏之刚才可是在哭什么,这时人群一阵骚动,音乐硬生生止住,三三两两跳舞的人都静了下来。
客厅中央,世军伯伯一手拖一人,他左边挨着儿子,右边挨着丹丹,三个人脸上都是笑。
世军伯伯极其自然地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周遭一刹那间安静如石。
“咳,老人家了,儿子都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了,光义兄你说是不是,你家丹丹今个儿戴了弥生戒指就是我们家媳妇哩,哈哈,光义兄你怎么不知,丹丹自小可是蹭我们家饭蹭到大的呢……”
“赵伯伯!”丹丹嗔道,羞得别转身去,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最后还是悄悄地、悄悄地落到弥生身上。
四下骇笑。人们互相咬耳朵:“弥生多会把妹妹,小时候就知道预定老婆哩……”
“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又是一段佳话。”
“赵家同林家是世交,结亲是早晚的事。”
“世军和光义兄不止一次说,等孩子大了,就定一定亲,敢情是说到做到。”
……
弥生脸上还残留着上一秒的笑意,一刹那间,他僵了僵,本能地“不”了声,可是没有人听清楚。
没有人听清楚,站在他身边的丹丹可听得清清楚楚,她凑过去咬弥生耳朵,“赵大哥,这礼物可让你惊喜不?是我叫爸爸和赵伯伯瞒着你先,我们家赵大哥在大学里,那么多学姐学妹的,我不知要吃多少醋哩,索性先贴上林丹丹的标签,宣示主权。弥生弥生,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娶我为妻的……”
那是小时候过家家说过的话,她却记了这么多年,当了真。
弥生好一会儿没办法言语。这冲击太过激烈,他内心巨震,面上却挂着笑,有人敬他酒,本能地就灌下去。
“之之,之之可是知道这订婚的事?”问出这句话,弥生才长长、长长吁了口气,是了是了,这就是叫他不安、犹豫、惶恐忐忑的地方,之之,之之。
他尚还年轻,一心扑在学业上,自他母亲病逝后,幼年的他,就立志当个好医生。那种无能为力的、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痛苦挣扎、却不能够施援的感觉,叫他永远不想有第二次。
弥生迭声道:“之之有没有同意这婚事?”
丹丹对着旁人笑,笑,笑,暗地里狠狠踩弥生脚,细细声道:“你订婚,干卿底事?她是什么人,要她同意?至要紧赵大哥同意就是了,现在你同不同意都作不得准,从这一秒开始世上人人都知道林丹丹是赵弥生未婚妻……小时候可是你要我做你家媳妇的……”
是是是,弥生醉眼睛醉鼻子,他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人,不能随便应承什么。
在他二十一岁的秋天,她要他兑现这诺言。
“咦,丹丹你做我媳妇好不好?”
“怎么不好,赵大哥以后准是美男子,我瞧着都呆了,格格……”
她那么小,都知道有好东西拿过来就是,哪里管矜不矜持。
“之之,之之,之之。”弥生大呼。
满当当的人群,年轻男子要醉不醉的样子,眼睛亮得惊人。提起酒杯,走了一圈又一圈。
于是,一个人接一个人地传话:“之之在哪里?”
“之之是谁?”
“之之没听到弥生在叫吗……”
至大空间,那角落的一隅,穿旗袍的黄阿姨轻轻扶她肩膀,“可是在叫敏之你?”
敏之答了声:“是。”
她低着头,没有表情,可是那种无声胜有声,叫人沉默。
“伊莉莎白。”
有人在她背后说。
“伊莉莎白,”是世军伯伯的清朗声音,带着极细微极细微的颤抖,这时,他才知道,什么叫“惊喜”,“是伊莉莎白吗?是你回来了吗?”
伊莉莎白黄缓缓转身,她回过头来。
“是我,是我回来了。”极轻极轻的声线,那么多那么多的感情,也只得这么一声,“我回来了。”
世军好似被雷轰,又似电击,脑门一片空白,睁不开眼睛,他只见得少年的伊莉莎白穿着蓬蓬裙踩一辆单车走在英伦学院里。
是他十八九岁时的梦中情人。
“世军世军,”伊莉莎白上前一步,温柔地轻声道,“我们世军,还是这么好看呢。”
要到这个时候,敏之才用成年的目光去打量她的世军伯伯。
好一个儒商。
只觉得从来没有人在他这个年纪,把白衬衫黑西裤穿得这么年轻,背是直的,高高大大,一双眉毛长及入鬓,眼睛里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世故深沉,叫人看了,情不自禁,这才叫“深邃”。
从来没有发现敏之的世军伯伯眼睛里藏着这么多的东西。
“伊莉莎白,”世军上前一大步,双手大张,想要拥抱她,可是这情景,苦于人多,他又缓缓收缩起来,轻轻道,“早听建成兄说伊莉莎白回来了,这次,就不走了吧……”
多么矜持,男人别转身子,咳咳咳。
他耳根子都红得厉害。
“建成那厮,呵,我不过随口讲了讲,他回头就报告给世军,还真是好兄弟呢。”她似想起什么,兀自笑了笑,神情极是温柔,“怎么舍得走,世军我们且去书房,有那么多话……”
那么轻的语声。
她微微仰头,看牢他。
世军只觉得无限欢欣,轻轻把手搭上她旁边的椅子上,“好。”
敏之似被遗忘良久,要到走时,世军伯伯才想起,自己原是来找这孩子的。
“之之,带弥生回房去。”他偕伊人走一两步,又回头看敏之,敏之还缓不过神来,他温和轻轻道,“弥生喝多了,满场找之之,之之去看看好不好?”
“好。”敏之只觉得无限寂寞。
这一个晚上,从未有过的孤单。
母亲和伟叔叔。
弥生和丹丹。
世军伯伯和黄阿姨。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
她是谁,她来自何处,要往哪里去。
最爱的人是谁,谁最爱她。
敏之寻到弥生,只见得那少年一袭白衬衫,靠在廊柱上,摇两摇酒杯,喝了一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弥生,弥生,”敏之走过去,伸出手,声音很是虚弱,“可要我拖你走,还是你自己能走?”
弥生乖乖说:“我自己走,之之不要生气。”
他任她拖他的手,经过大厅,经过楼梯。
凌晨时分,他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女子披衣起床的??声,听她捂着嘴巴轻轻咳嗽。
是南方城市的秋日凌晨,两三点钟,雾霭里有着些微的凉意,天上的星光还未曾黯淡。
她似背着光,脸容轮廓隐在暗中,只见得两颗眼珠子晶亮晶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