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走進家門,那自庭院老榕稀稀落落篩下的光影,叫她眯了眯眼,「呵」了聲,笑起來。
她都不曉得,後來有多少次,夢到這一幕。
這一幕叫她駐足良久,良久。
不知今夕是何夕。
「敏之的房間跟她的人一樣,簡潔大方。」她臥室房門洞開,黃阿姨的聲音,叫人听過一次,想忘也忘不了,只見她背對著房門,仍然是一件黑色長旗袍,柔和嗓音緩緩吐出,「咦,這人是誰?」
她對牢敏之書桌台上,一張彩照細細瞧著。
是那一張照片,敏之十多歲時,她母親再婚那一日合的影。
母女看著鏡頭,頭挨頭,不知有多親熱。
旁邊世軍伯伯溫柔應她︰「是之之的母親。」隨手拉了把軟皮椅子,叫伊莉莎白坐下。
「怎麼,敏之母親不是她,敏之不是彌生的親妹子?」她還在驚異,不假思索道,「那是什麼人,同彌生這麼親近,要住到什麼時候?」
已經完全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那姿態,那口吻。
這個家,沒有女主人之前,敏之的臥室房門不會被人打開,而沒有經過她同意。
世軍伯伯很溫和,笑笑搭伊莉莎白肩膀,「又有什麼關系,橫豎不過多了雙筷子……」
原來,在世軍伯伯看來,她不過是多了雙吃飯的筷子。
敏之站在樓梯口,听到這里,抓緊雕花欄桿扶手,那麼用力,指節泛白。
她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
什麼叫「難堪」,這就是。
什麼叫「自以為是」,這也是。
原來,她從來不曾是她心目中以為的那麼重要。
「不不不,」伊莉莎白黃似是想起什麼,大約是頭一次見敏之面,她哭得蹊蹺,叫她心里生疑,要等到她以一個女人的目光觀察敏之時,才發現這愛戀叫她吃驚。
「叫敏之盡早搬走,叫敏之盡早搬走,」尚還是敏之口口聲聲叫喚的「黃阿姨」,這黃阿姨卻這麼畏她如虎,「太親近太親近了,怎麼可以跟彌生住同一個屋檐下,這還了得……」
「伊莉莎白,你這是做什麼,之之同彌生怎麼會太親近,怎麼不可以住同一個屋檐下……再說,孩子這麼小,十七八歲的年齡,‘謀生’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你讓之之往哪里搬去……若是礙著彌生,大不了叫彌生搬出去住,再說彌生現在上大學都不住家里,有什麼好顧忌的,到底伊莉莎白在顧忌什麼呢?」
世軍一連迭聲下來,仍是含笑看著伊人,涵養功夫算是到家了。
伊莉莎白霍然起身,卻仍保持和緩口氣︰「怎麼不顧忌,是我親生兒子,我當然要護他周全,敏之喜歡彌生你居然看不出來,你更看不出來,我們家彌生對王敏之也是有幾分情意……敏之怎麼沒有去處,她大可投靠父母叔伯娘舅,怎麼沒去處……世軍世軍,我最鐘意林家那丹丹,學識相貌年齡家世都跟彌生再相襯不過了,再說孩子也定了親,可別生什麼節外枝……」
這一番話……這一番話下來,沒有什麼比那一句「是我親生兒子」更叫敏之大駭了。
她趔趄一步,差點沒滾下來,摟著廊柱,敏之止都止不住顫抖。
「你好些了嗎……」
她只覺得這人叫人好不歡喜,只想對著她一直看下去。
原來,是有原因的。
她的額頭和眉毛眼楮,無一不跟彌生相似。
難怪她無端地想要親近她。
她是彌生的親生母親。敏之尚是頭一遭深切明白,什麼叫「世事難料」。
世軍聞聲,也駭了駭,且扶著伊人肩膀,迭聲道︰「真有這事?伊莉莎白你不要跟我玩笑說,之之她可是彌生堂妹……」
這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敏之這個時候,還顧忌彼此臉面,不想叫長輩難堪,只得強忍著眼淚,放輕步伐,不讓他們听到她回來的腳步聲,一步一步下樓去。
從來不知道,趙家的樓梯這麼長,這麼長,沒個盡頭似的,敏之深一腳淺一腳踩至最後一層階梯,像是耗盡所有力氣,忍不住跌坐在地上。
大理石階梯刺骨冰涼,穿深藍色校服的少女,單薄外套下的瘦削肩膀一聳一聳的,一顆頭顱埋在臂彎里,半天沒有一絲聲息。
要到趙家老媽子出了廚房,手里還沾著白面粉,老媽媽吃了一驚,「小姐怎麼坐在地上?天可真個冷,凍壞了怎麼辦……」
見到這個情境,她也不敢大聲,光看那一抽一抽的肩膀,不明白也得明白了。
雖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老人家也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那老媽子只敢遠遠看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叫也不是,裝啞巴也不是,急得雙手搓滿身粉。
直到好一陣子,敏之才抬起頭來,帶著些微鼻音,喚了聲︰「孫大媽。」
孫大媽眨眨眼,又眨眨眼,細細瞧她臉,忙不失應一聲︰「噯。」
那少女一張臉干干淨淨的,若非眼楮鼻頭紅得厲害,誰也料想不到,她剛才哭得那麼傷心。
性情已那麼沉默的敏之,耐力這麼好,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只見得她衣襟上濕一大片,敏之要待爬兩爬,才趔趄起身,穩了穩身子,她頭發那麼長,遮住面顏,只听得她聲音很是溫和地輕輕道︰「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回來過。」
尚還是兩手空空的,連要取什麼東西,也都不重要了。敏之就這樣直挺挺地,走出了大門口。
院落是這樣長,好像沒有盡頭。頭頂依稀間,還能感覺到陽光的溫暖。現世安穩,這大千世界。
春季開學時,敏之同世軍伯伯說︰「我搬到宿舍住。功課重了,晚上還要自習。世軍伯伯你說這樣好不好……」
怎麼不好,黃阿姨听了頭一個暗暗鼓掌。
敏之也不小了,十七八歲,本來就早熟得厲害。
她再不知趣,陡然招笑。
自她黃阿姨住了進來,搬到趙家主臥室。
她已然明白,不能再住下去了。
一件事,什麼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達到了。
避她功課重不重,至要緊她搬出去。
世軍伯伯要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他們之之是多麼敏銳,觸覺銳利得叫人吃驚,她是不是意識到了什麼。
「我們之之,噯,住宿舍也好,處幾個知心朋友,不然老是一個人。只是,唔,伊莉莎白你不曉得,之之要是不住家里,咱家門口就少了人站崗,哈哈……」他尚且笑,笑到最後,見敏之一直沉默,世軍伯伯居然濕了眼眶,「之之,我們之之住到外面,不曉得慣不慣,能回來盡量回來。」
他伸手過去,撫模之之的臉,那麼愛惜。
敏之還來不及背過身,眼淚就飛濺出來。
她輕輕道︰「世軍伯伯別擔心,住不慣還由得我賴在家里,不去上課得了。」
「敏之,隨我來。」黃阿姨柔柔笑言,「要到敏之走時,阿姨才想起,都沒給過之之見面禮。」
她給敏之的禮物,是幾句忠告。
「我忠告之之,」那女子臉容手足無一不白,一身黑衣服,背光站在窗前,聲音極清晰,「之之別怪我太無理,之之盡早對彌生死心,假使他愛你,也不會有這可能叫你們一起,他都分不清楚,什麼叫妻子,什麼叫妹妹。他最愛的,是他自己。」
他最愛的,是他自己。
她說的,都是金玉良言。
叫敏之都無話可說。
良久,她才輕輕喚一聲︰「黃阿姨。」
她還記得那一日,她扶著她胳膊,極柔和極柔和地問︰「可要我幫你忙?」
她有什麼不好?
她沒有什麼不好?
她只不過,是要護她兒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