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阻止:“不用了,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他大概特征了。”
“这么快?”他话中的问号是好奇而非怀疑。
我微微一笑。“这是吃这行饭的必要能力之一。”
“原来如此。”他又说。
于是我猜这或许是他的口头禅。
接下来我专心画画,没察觉到咖啡是何时送到的,但不时察觉到一股投射到我身上的视线。
那视线太过赤果,终于我停下笔,挑起眉看着视线来源。
他的目光仍锁定在我脸上,但是渐渐栘开了——没有栘得很远,就停在我画画的那只手上。
他在看什么?
我的戒指?很普通的一只白金戒,有意义的是戒圈里的英文缩写。
他的声音跟他的长相一般奇特,也是很难以形容。略沙哑,偏低沉,此时似又更低了些。
“你结婚了?”
我定睛看着他。“是的,我结婚了。”
好一会儿我不再理会他,只是一心三思地想要把画完成。
没有花太久时间,画完了,依照惯例,我会先把完成的画给客人看。
所幸摆摊到现在,还没有人要求退货。
他也是。但他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怎么没有在画上签个名?”
签名?我没有这习惯。以前没有客人提出这要求,我也想可能大家都会比较喜欢画面上干干净净的。
显然这个客人不一样。我很好奇:“为什么想要签名?”
他那张显然不常笑的嘴微微地向上扯动,看起来竟然显得很温柔。
“我是想,签上了名,如果以后你成名了,这张画就可以增值了。”
“啊,”我惊喜地说:“真是个好答案!”不过这大概不可能,似颜绘是商品,不是一般艺文界所认可的“艺术”。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未来充满希望。“谢了。”
我捉起笔,在签上名之前再一次询问:“确定要签?”
他点头。
于是我签了。
第一次签名签的这么快乐,而且带来了成就感。
两个大字挥洒而下——
“苏西?”他抬眼问。“你的真名?”
我点头。“真名。”
我把画交给他。他付我钱。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那张纸钞。
这时我才注意到桌上的两杯咖啡已经不再冒烟了。
迟疑地,我端起我那杯,尝了一口。果然是冷的。一口气将冷咖啡喝光,放下杯子,然后捉起帐单去结帐,连同他的算在内。
他抱着小孩,没机会阻止。
我付了两杯咖啡钱,回到位置上背起书架,笑着对他说:“下回有机会,让我画你。”
他则看着我,眼神看不出情绪地说:“下回有机会,让我请你喝咖啡。”
我回他一笑,背着画架走出咖啡馆。
以为就此应该要分道扬镳,却不意此后的人生都与这个男人或多或少牵连在一起。
***
回到家的时候还算早。我匆匆卸下作画工具,将鱼市买回来的螃蟹肉放进厨房的流理台上准备煮一顿螃蟹大餐。
我知道杰生今天下午会到艺廊去和艺廊经理讨论一些事,看样子,他还没回来。我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或许有些人会认为玩艺术的人,生性会比较浪漫,这是个错误的观念。结婚三年多,我们没拍结婚照,没度蜜月,没庆祝过结婚纪念日。连情人节和生日也没收送过一枝花。
杰生认为做别人都做过的事,呛俗。
老话,艺术家最怕呛俗。
尽避我们的婚姻是建立在爱情上,却一点都不浪漫,实际得很。不……也许也不实际,真正的实际不是像我们这个样子的,也许我跟杰生的血液里还是很浪漫的,但我们的浪漫只用在对艺术的眷恋上。
从冰箱里把该解冻的食材取出来后,我洗了个战斗澡,然后便开始准备晚餐。
我买了现成的蟹肉,又从鱼贩那里拿了附赠的香料和酱汁。照着鱼贩阿美教导的几个步骤将蟹肉压成饼状,洒上香料后放进烤箱里烘烤,最后再淋上特制酱汁,一道主菜就完成了。
炉子上的萝卜汤还得炖一会儿,我趁这时候摆餐具,顺便准备几碟小菜。
待一切大功告成,杰生还没回来。我把汤留在炉子上保温,然后坐下来等。
杰生最喜欢吃蟹,我等不及看他回来后闻到蟹肉香时,眼神发光的样子。
我已经很久没在他身上看见那样的热情。
我想唤回过去那段美好的日于,想念他温柔多情的眸光。
蟹肉很贵。但还好,自从开始了似颜绘的工作后,我们的经济状况似乎有点改善了。
上星期我到邮局去缴电话费时,意外地发现我存摺里竟然累积了一小笔金钱!这是结婚以后从来就没有过的事,我们总是入不敷出。
油画的颜料很贵,杰生又常常对他的画不满意,老是重画。
真正挨饿过一阵子后,我实在怕了。
从来没想过金钱能带给我这么多的安全感。
现在离我最近的梦想,是买下一间自己的窝,昂贵的房租时常令我滴血。这些都是杰生不明白的事,有几回我试着跟他讨论我们的困境,但他完全不愿意听,于是我就放弃了。
艺术家如果不能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就必须有人能够支持他。
反正我没天赋,又反正我大概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那么两个人当中,我是应该要支持杰生继续画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到了半夜,杰生还没回来。
我开始担心了。
翻着电话簿找晴山艺廊的电话,打通了,没人接。
杰生不带手机——手机铃声令他神经紧张,而且呛俗。
我找不到他,于是又打了几通电话试着联络艺廊的人。
最后终于找到艺廊经理的住宅电话,他说:“他很早就离开了呀。”
“你们今天谈了什么?”我问。杰生只告诉我他有事要谈,却没透露是什么事。当时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却开始感觉不安了。
艺廊经理沉默了半晌,才迟疑地说:“苏西,我也很想帮他,但是……”
“但是什么?”
“他已经快三个月没有新的画送到艺廊来了,而旧的那些也没卖出去。”
我瞪大眼睛,“他三个月没送画到艺廊?”怎么会?我记得他月初时才带了好几幅画出门啊。如果他不是把画带去艺廊,那么他做了什么?
“我有心帮他,可他不合作,这样子是不行的,你劝劝他。”
“我会问……”但我想起他最近的冷淡,开始不确定起来。
“对了,苏西,我把你寄在我这里的那几幅画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怎么可能?”我讶异地道。那些画搁了那么久,不是一直乏人问津吗?“你说卖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全都卖出去了。杰生今天来的时候,我把款子给了他,扣掉佣金,总共是十四万七千元整——”
耶,“等等!”我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我记得那不过是几幅静物画和风景写生之类的……”杰生批评没灵魂的那批画,也是我最后一次整批交给艺廊的画。其中有几幅还是我学生时代的习作。
“嗯,是那几幅画没错。”
“等等,”我想到了,“又是装潢公司之类的买家?”一张画一千、一千五这样的卖?但若是如此,那批画卖不了那么多钱啊。
话筒那头传出了笑声。“苏西,你也未免太看轻自己了吧。”
“但是……”
他打断我:“是几个新面孔的年轻收藏家,也许他们看中了那些画未来增值的可能性吧。”
所以是一万、两万的卖喽?那就是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希望二十年后他们不会后悔。”
“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挑了一幅留下来,就那张暹罗猫,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