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艺术的,最怕呛俗。
所以根本也不需要考虑什么,“我出去找工作。”我说。
然后杰生可以在家里画画。
他必须要多画一些,才能办第二次画展,争取注目的机会。
杰生竭力反对,他说我堕落了。那不是我们第一次意见不同,却是第一次吵得那么厉害。
我们之间,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出问题。
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时间理会它。杰生镇日关在画室里画画,被想要成功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我则因为意识到生活的困难,一肩担起家计,也几乎不胜负荷。
爱情走进婚姻,就意味着生活里将出现无法摆月兑的现实。
当理想遇见柴米油盐,就是艺术家与工匠之间无法平衡的抗争。
我们都很累。
我觉得我们渐行渐远。
尤其是当我愈试着了解他,他愈是封闭起心的时候。
他开始酗酒。
有一天,他会毁了自己。而那都是我的错。
是我先背弃他。
他一定认为从我手里拿取金钱是一件很可耻的事,尽避我总是安慰他,有一天当他成功时,他可以加倍对我好。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但他仍然耿耿于怀。
我察觉到一种无可挽回的情势正在发生,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悲剧。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当我把薪水交到他手中时,他脸上那受辱的表情。
他看着我,仿佛不曾爱过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将碎玻璃用报纸包好以后,我无法入睡。
画室里,画架上犹架着一张只完成一半的画。
这是一张人物画,画里人是我的丈夫。
画布都蒙上了灰尘,而我在柴米油盐里将时间都用来换取金钱。
我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再碰过这幅画了。
我画不出来。
也许杰生说的对,当我用时间去换取金钱时,艺术的心将会远离我。
杰生恨我的背弃。
画布里,一双没有瞳孔的眼,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婚姻。
第二章
你知道永远也忘不掉
那是一张十分奇特的脸。
一张教人印象深刻,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使没见过他的人有办法想像得出那张睑的奇特。
后来我觉得这个烦恼很无谓。因为那是一张奇特到没有见过那张脸就绝对无法想像出全貌的脸孔。
即使照相留影也可能会失真。
但如果能用画保存下来的话……光和影在那个人睑上产生的效果倒是很可能被突显出来。
一张适合画画,不适合拍照的脸。
因为他的下巴线条太硬,照片会让他显得凶悍。
他的鼻梁虽然很挺,但似乎曾经断过,相机只会突显受伤鼻粱的缺点。
他的嘴唇略宽,适合笑,却紧抿着,显得有些不协调。
他头发剪的很贴,两鬓延伸到颊上,下巴有淡青色的须根。
他的轮廓很深,显然带有一些异国血统。
他的颧骨比一般东方人高,双颊略略凹陷,却不是因为瘦。
事实上,他不瘦。从他穿着黑色风衣的体型来看,他很强壮。
最最特别的……他的眼神……像是某种鸟类。
我似乎见过的,却又不是非常确定。那是一种掠捕者的眼神,但他的眼角却又透露出疲惫的讯息。
如果可以再近一点看看他,再近一点点的话,我会看的更仔细一些……
啊,他朝这边定过来了!
这两、三个月来,我经常在淡水街头看见这个人,不是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看见,而且大多时候只是匆匆一瞥,只有少数时候是近距离擦身而过。
通常他会从右街走到左街,然后消失在像是背景布幕的建筑物后面。有时候则从左街探出头来,穿越马路往右边的街道走去,再度消失。
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我喜欢观察出现在周遭的人。
有几回当我抬起头时,会很凑巧地刚好就看见他。
他八成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因为观光客的面孔总是在替换,他却时常出现在这块区域。
他走过来了!
从刚才在街道那头看见他,我就开始不专心。幸好面前的顾客并没有发现。直到我搁下画笔,在他定过我身边时,很无法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我就记住了他。
记住他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孔。
那是一张写着矛盾与冲突的脸。我猜他大概时常皱眉,但是也时常眯起眼睛浅浅地笑。
原因?
他额上细细的纹路和眼角的细纹告诉了我。
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刚好从我身边定过。
一股淡淡的新酿酒香从他身上遗落下来,开始在空气里发酵。
我回过神来,替手上的画添了几笔颜彩,然后把画翻过来给客人看。“好了,你看喜不喜欢?”
这回的客人是个年轻帅哥。他抚着下巴,评价道:“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帅。”
我笑了笑。“哪里哪里,别自谦了。”
听说他要把画送给女朋友。
生意成交。
天气很冷,画完这个后,我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决定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今天我想早些回家,买些好菜回去煮给杰生吃。
我可能是太忽略他了,我想补偿。
收好画架后,我直起腰,往后背捶了捶。
背后一个声音突然介入,令我为之一愣。
“这么早要收摊啊?”
我转过身去,一时间还无法将声音和人连结在一起。
那个有着一张适合拿来作画的脸出现在我身后,眼神不住地打量着我。
猜不透。
我猜不透他的意图。
我很缓慢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嗯……嗯?”
然后他目光突然往下看去:“我带我小侄子来给你画画。”
“啊,”我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那个非常矮、非常容易教人忽略的小小孩。
一个男孩子。
手指头有三根放在嘴巴里,一双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小小头颅拼命地仰高。“阿姨,画画。”
啊,对陌生人的防备完全被击溃了。
这么小的女圭女圭、这么可爱、这么想让人抱起来轻轻地摇。
想都不用想,我已经七手八脚地拆起刚捆绑好的绳索。
一双黝黑的手按住我,我抬头一看。
“你都打包好了,只拿画板好不好,弟弟我可以抱着,你用站的能不能画?”
我点点头,“可以。”反正只要十五分钟。
但是想想又不妥。
我看着小男孩红通通的脸颊,感觉到寒风刺骨。考虑了会儿,我的视线停在一旁的咖啡馆。“介不介意进咖啡馆去,在外面吹风,我怕小孩会生病。”
他点头。“嗯,这样比较好,我想你平常就应该在有墙壁和屋顶的地方画画,冬天很冷。”
我笑了笑。“我付不起租金。”
这样跟一个陌生人提起金钱上的窘境似乎有些失礼。
然而他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仿佛他很了解。
但他怎么可能会了解呢。
我提起画架推开咖啡馆的门。
这是我头一次进到这家咖啡馆里头,室内的温暖和浓郁的咖啡香不管是在触觉还是味觉上,都带给我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陌生男人带着小孩跟在我身后进来了。
我们挑了一个靠窗,较亮、较宽敞的位置。
男人在我面前站着。我告诉他说:“你可以坐下来,让小孩坐在你膝盖上。”
他点头照做。
当服务生带着menu来的时候,我点了一杯日晒摩卡好作为占用人家桌位的费用。
他也点了一杯。
爱尔兰咖啡。
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
小弟一直扭来扭去,一会儿还转过头,把后脑勺对着我,自顾地玩着他叔叔的外套扣子。
男人一双大手轻轻施压,似乎想把小男孩的脸转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