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撕扯痛楚。
他不肯回头看她。
已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是不敢回头。
“袁姑娘,衣裳穿好,不然会染风寒的。”
仅交代这句后,站在房门前挡住阳光透入室内的身躯,也在下一刻离去。
丝丝金光自他离开后又照入书房里。
可袁芷漪并未感到夏日阳光是如何的暖人,却感到凉风一阵阵地刺疼她的体肤,让她直想环抱著自己打哆嗦。
不要。
不要带走他给她的东西。
他的体温、他的香气、他的抚触……不要带走……
情不自禁地,袁芷漪环抱双腿,绝望地将脸庞埋入腿间,感觉这风的寒冷,感觉心头悸动随著风的拂过,也寸寸被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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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丹青在把自身眼仪整理稳妥,便赶往前厅,在偌大的厅堂里,他看见了手持圣旨的韩公公。
见到项丹青人来,韩公公露出笑容。
“不好意思,怠慢了公公。”甫入厅里,项丹青立即道歉。
“项将军别介意,咱家也没等候多久,你现在就立刻上前接旨吧。”
项丹青依言单膝跪在地上。
见他已跪下,韩公公便以高亢的嗓音喊道:“项丹青接旨——”他摊开圣旨,看著诏书上的内容,大声宣布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项丹青于终南山一役表现出众,今颉利可汗遗族率大军越过边防,意图南侵我朝,故授项丹青精兵两万,任此军主帅,前往纱罗山截杀蛮夷;明日辰时,于承天门率兵出京。钦此——”
韩公公宣完圣旨的同时,也令在场的项府仆人们愕张双目,似是意外这对抗外侮的重担会落到项丹青身上。
不理会众人惊愕,项丹青沉稳地伸出两手,接下圣旨。
捧住圣旨的刹那,他的心似乎也跟著沉了。
夏日的风,为何会吹人吹得如此刺骨?
他感觉身上似有股温暖渐渐流失,那是她方才留给他的。
她的体温、她的香气、她的抚触……
手上沉甸甸的圣旨让他有些捧不住,让他直想把这份诏书扔到地上。
他若是走了,袁姑娘要如何?
此战一走,他面对的是那些蛮兵,在战场上恣意杀敌,可他背对的将是他一直想牢牢握在掌心里的人。
只要他离开西京一步,他也会与她渐离渐远。
他恐怕再也无法修补他们之间的隔阂——
“项将军,为何不谢恩?”看项丹青握着圣旨却迟迟不答腔,韩公公甚感怪异。
闻言,项丹青略略醒神,然而他脑海中还是有诸多话语在回响著,每一字、每一句,字字揪心。
若你心里真把我分量摆得重,那你就应该回头看看我!
他是否真的没仔细看过?
没看见她在疏离冷然的外表下,内心是如何的烫人……
心念一转,他又听见另一道沉嗓响著。
名留丹册,永垂青史——
这嗓音听来浑厚,带著深厚的期待,却也是沉痛异常的期待。
“项将军?”韩公公疑惑的嗓音再唤。
那握著圣旨的手劲渐渐加大,项丹青半敛双眸,将圣旨高举过头,提起嗓来高呼:“谢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声雄浑的谢旨高呼,回荡在前厅、回荡在花厅,乘著风幽荡在项府里任何一处,自然也传入书房里。
袁芷漪环抱双肩,无神地看著门外。
听此谢诏声,她感觉心里仅存的依恋也被带走了。
凉风再起,拂过水面。
无漪……
第九章
天际已拂晓。
项府祠堂里,檀香袅袅,烛火已燃尽,窗外的曙光透入祠堂内,将里头安放著的项氏祖宗牌位给照得灿亮,其中有两块牌位上头分别刻上“项古流”、“项古流之妻王氏”的隶书字。
在这两块木牌前,项丹青跪著。
他身披玄黑铁甲,长发东尾,手里捧著那柄长年不离身的重剑,高高奉在这两块牌位前,神情肃穆。
在这里他已跪了整晚,却不见他有丝毫疲惫,那双眼始终是透著炯炯辉光,将那两块牌位映入眼底。
祠堂外,项凯也站著,眼看项丹青在这里跪著,他心里顿生一股疼,看在那双老眼里的人影霎时模糊些许,他彷佛看见久远的过去,有另一道身姿,同样也在将赴沙场的前夕跪在这祠堂中,眼看列祖列宗。
“少爷,时辰快到了,该前往承天门……”
有些哽哑的嗓音,幽幽地回荡在祠堂中,虽打破一室沉寂,却断不了项丹青专注凝视亡父、亡母的牌位。
许久后,跪在祖宗牌位前的身姿终于有动静,项丹青拔身而起,玄黑铁甲发出清脆余响,他踅过身,将剑收入剑鞘,迈开大步走出祠堂。
“袁姑娘人呢?”他边走边朝身旁跟上的项凯问道。
“在房里。”
“你先去替我备马,我去和袁姑娘说几句话。”
项凯颔首,而后直往前走,项丹青则是在原地望著项凯离去的身影好一会儿后,这才迈开步伐往他的院落走去。
穿过花厅,长廊,他跨入圆拱门,于院落内迂回曲折地又经过许多径道,终于来到袁芷漪的房前。
房门关著,屋里也没有半点动静。
站在门前,项丹青迟疑好长一段时间,看著东方的天空渐渐清朗,他叹息,终于伸手敲敲房门。
“袁姑娘,你还在睡吗?”房里没有人声,项丹青疑惑着,本想再多敲几下门,可—道灵光闪过脑海里时,准备敲门的手顿然停下。“我知道你没睡。”他半垂双眸,微声低喃。“我想……我必须跟你说声再见。”
若是不说,他或许会遗憾。
这场仗不大不小,但是昨日他听人来报,颉利可汗遗族的兵力经过十二年的养息已比从前壮大;他想起十二年前终南山那场仗,羽林卫千名将士,让埋伏的三百名突厌兵杀到不足半数。
而今,杀过边防的却是万余突厥兵,并非当年小小数目。
他打过许多仗,于生、于死他从不去透彻捉模,然而昨晚他跪在父母牌位前,他不由自主地反覆想著沙场上的生死问题。
“我们错过了十二年。”他嘴角噙著淡笑,“而我们也许再没有第二个十二年可以错过……”
他无法告诉她,战场是个怎样残酷的地方。
他无法告诉她,他面对的敌将从前是如何凶残地砍杀他的同袍。
自昨夜起,他脑海不断浮现从前爹出征后,娘守在家门前眺望的身影,那种孤绝不需言语即可感受;他总觉得,爹对于天下人仁善,却独独对娘残忍。
等待一个可能不会再回来的人,那痛苦的滋味无人能解,然而娘仍是等著爹,只是到了最终,爹没回来,只回来一把剑。
他不想让袁芷漪和娘亲一般的命运,然而思即战场上的残酷,他的心仍是下意识地想栖回有她守候的地方。
她的等待,是他回来的动力,是他不畏惧战场的坚毅。
此仗若得胜归来,他定会好好的告诉她冯六小妾事情的原委,他不愿有任何遗憾留在心底,他会回头,仔仔细细地看著她……
房里仍是没有丝毫动静,片晌后,袁芷漪那平淡到近乎没有感情的嗓音却透了出来。
“你曾问我……”
听到这毫无起伏的嗓音,项丹青不觉心神一震,彷若见到某道光亮随著她的嗓音透来,温暖他心中寒寂的角落。
“你曾问我,我为何突然离开杏林。”袁芷漪坐在床上,曲起一双腿,双手抱著膝头、背向房门朝墙坐著。“这些年来,我都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