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撕扯痛楚。
他不肯回頭看她。
已到了這種地步,他仍是不敢回頭。
「袁姑娘,衣裳穿好,不然會染風寒的。」
僅交代這句後,站在房門前擋住陽光透入室內的身軀,也在下一刻離去。
絲絲金光自他離開後又照入書房里。
可袁芷漪並未感到夏日陽光是如何的暖人,卻感到涼風一陣陣地刺疼她的體膚,讓她直想環抱著自己打哆嗦。
不要。
不要帶走他給她的東西。
他的體溫、他的香氣、他的撫觸……不要帶走……
情不自禁地,袁芷漪環抱雙腿,絕望地將臉龐埋入腿間,感覺這風的寒冷,感覺心頭悸動隨著風的拂過,也寸寸被帶走。
***bbs.***bbs.***bbs.***
項丹青在把自身眼儀整理穩妥,便趕往前廳,在偌大的廳堂里,他看見了手持聖旨的韓公公。
見到項丹青人來,韓公公露出笑容。
「不好意思,怠慢了公公。」甫入廳里,項丹青立即道歉。
「項將軍別介意,咱家也沒等候多久,你現在就立刻上前接旨吧。」
項丹青依言單膝跪在地上。
見他已跪下,韓公公便以高亢的嗓音喊道︰「項丹青接旨——」他攤開聖旨,看著詔書上的內容,大聲宣布道︰「奉天承運,皇帝召曰,項丹青于終南山一役表現出眾,今頡利可汗遺族率大軍越過邊防,意圖南侵我朝,故授項丹青精兵兩萬,任此軍主帥,前往紗羅山截殺蠻夷;明日辰時,于承天門率兵出京。欽此——」
韓公公宣完聖旨的同時,也令在場的項府僕人們愕張雙目,似是意外這對抗外侮的重擔會落到項丹青身上。
不理會眾人驚愕,項丹青沉穩地伸出兩手,接下聖旨。
捧住聖旨的剎那,他的心似乎也跟著沉了。
夏日的風,為何會吹人吹得如此刺骨?
他感覺身上似有股溫暖漸漸流失,那是她方才留給他的。
她的體溫、她的香氣、她的撫觸……
手上沉甸甸的聖旨讓他有些捧不住,讓他直想把這份詔書扔到地上。
他若是走了,袁姑娘要如何?
此戰一走,他面對的是那些蠻兵,在戰場上恣意殺敵,可他背對的將是他一直想牢牢握在掌心里的人。
只要他離開西京一步,他也會與她漸離漸遠。
他恐怕再也無法修補他們之間的隔閡——
「項將軍,為何不謝恩?」看項丹青握著聖旨卻遲遲不答腔,韓公公甚感怪異。
聞言,項丹青略略醒神,然而他腦海中還是有諸多話語在回響著,每一字、每一句,字字揪心。
若你心里真把我分量擺得重,那你就應該回頭看看我!
他是否真的沒仔細看過?
沒看見她在疏離冷然的外表下,內心是如何的燙人……
心念一轉,他又听見另一道沉嗓響著。
名留丹冊,永垂青史——
這嗓音听來渾厚,帶著深厚的期待,卻也是沉痛異常的期待。
「項將軍?」韓公公疑惑的嗓音再喚。
那握著聖旨的手勁漸漸加大,項丹青半斂雙眸,將聖旨高舉過頭,提起嗓來高呼︰「謝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聲雄渾的謝旨高呼,回蕩在前廳、回蕩在花廳,乘著風幽蕩在項府里任何一處,自然也傳入書房里。
袁芷漪環抱雙肩,無神地看著門外。
听此謝詔聲,她感覺心里僅存的依戀也被帶走了。
涼風再起,拂過水面。
無漪……
第九章
天際已拂曉。
項府祠堂里,檀香裊裊,燭火已燃盡,窗外的曙光透入祠堂內,將里頭安放著的項氏祖宗牌位給照得燦亮,其中有兩塊牌位上頭分別刻上「項古流」、「項古流之妻王氏」的隸書字。
在這兩塊木牌前,項丹青跪著。
他身披玄黑鐵甲,長發東尾,手里捧著那柄長年不離身的重劍,高高奉在這兩塊牌位前,神情肅穆。
在這里他已跪了整晚,卻不見他有絲毫疲憊,那雙眼始終是透著炯炯輝光,將那兩塊牌位映入眼底。
祠堂外,項凱也站著,眼看項丹青在這里跪著,他心里頓生一股疼,看在那雙老眼里的人影霎時模糊些許,他彷佛看見久遠的過去,有另一道身姿,同樣也在將赴沙場的前夕跪在這祠堂中,眼看列祖列宗。
「少爺,時辰快到了,該前往承天門……」
有些哽啞的嗓音,幽幽地回蕩在祠堂中,雖打破一室沉寂,卻斷不了項丹青專注凝視亡父、亡母的牌位。
許久後,跪在祖宗牌位前的身姿終于有動靜,項丹青拔身而起,玄黑鐵甲發出清脆余響,他踅過身,將劍收入劍鞘,邁開大步走出祠堂。
「袁姑娘人呢?」他邊走邊朝身旁跟上的項凱問道。
「在房里。」
「你先去替我備馬,我去和袁姑娘說幾句話。」
項凱頷首,而後直往前走,項丹青則是在原地望著項凱離去的身影好一會兒後,這才邁開步伐往他的院落走去。
穿過花廳,長廊,他跨入圓拱門,于院落內迂回曲折地又經過許多徑道,終于來到袁芷漪的房前。
房門關著,屋里也沒有半點動靜。
站在門前,項丹青遲疑好長一段時間,看著東方的天空漸漸清朗,他嘆息,終于伸手敲敲房門。
「袁姑娘,你還在睡嗎?」房里沒有人聲,項丹青疑惑著,本想再多敲幾下門,可—道靈光閃過腦海里時,準備敲門的手頓然停下。「我知道你沒睡。」他半垂雙眸,微聲低喃。「我想……我必須跟你說聲再見。」
若是不說,他或許會遺憾。
這場仗不大不小,但是昨日他听人來報,頡利可汗遺族的兵力經過十二年的養息已比從前壯大;他想起十二年前終南山那場仗,羽林衛千名將士,讓埋伏的三百名突厭兵殺到不足半數。
而今,殺過邊防的卻是萬余突厥兵,並非當年小小數目。
他打過許多仗,于生、于死他從不去透徹捉模,然而昨晚他跪在父母牌位前,他不由自主地反覆想著沙場上的生死問題。
「我們錯過了十二年。」他嘴角噙著淡笑,「而我們也許再沒有第二個十二年可以錯過……」
他無法告訴她,戰場是個怎樣殘酷的地方。
他無法告訴她,他面對的敵將從前是如何凶殘地砍殺他的同袍。
自昨夜起,他腦海不斷浮現從前爹出征後,娘守在家門前眺望的身影,那種孤絕不需言語即可感受;他總覺得,爹對于天下人仁善,卻獨獨對娘殘忍。
等待一個可能不會再回來的人,那痛苦的滋味無人能解,然而娘仍是等著爹,只是到了最終,爹沒回來,只回來一把劍。
他不想讓袁芷漪和娘親一般的命運,然而思即戰場上的殘酷,他的心仍是下意識地想棲回有她守候的地方。
她的等待,是他回來的動力,是他不畏懼戰場的堅毅。
此仗若得勝歸來,他定會好好的告訴她馮六小妾事情的原委,他不願有任何遺憾留在心底,他會回頭,仔仔細細地看著她……
房里仍是沒有絲毫動靜,片晌後,袁芷漪那平淡到近乎沒有感情的嗓音卻透了出來。
「你曾問我……」
听到這毫無起伏的嗓音,項丹青不覺心神一震,彷若見到某道光亮隨著她的嗓音透來,溫暖他心中寒寂的角落。
「你曾問我,我為何突然離開杏林。」袁芷漪坐在床上,曲起一雙腿,雙手抱著膝頭、背向房門朝牆坐著。「這些年來,我都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