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您要睡就睡吧,外头的人也走了一半;要不您先回去,天亮再过来就成。”炉前,于阳曲着膝,缩成一团,只剩两只手偶尔会往灶里补柴。
“真的可以吗﹖那我就先回去,明早等我把孩子和男人打点好了,就马上过来。”
“嗯。”
醒着的人离去,留下的,除了于阳,皆早早入梦。喔,不是,是除了于阳,还有那翟天虹。这两日夜,他都是这么守着她的。他看着她和厨娘们说笑,看着她忍不住睡意偷偷打盹,看着她如厕回来后调整火候的专注,看着她咳嗽时不断耸动着的肩头,还有听着她那偶尔不知对谁发出的低喃……
这些,虽然只是一些再细小不过的动作,但,却让他了解什么叫做“大而化之”中的“纤细”。
唇线不自觉牵起,翟天虹的视线终于移了开去,并落向那沉浸在一方月色中的书卷,他拟注着书卷上水分不足的墨字,心里已不再似刚进门初见它时那般惊艳。因为倘若他是在遇见于阳之前就见着这书卷,或许他会为了卷里奇诡的图文而赞叹上一年半载不止,不过今日顺序相反,情况也就大不同。
这卷里的秘技,只对能将它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人有用处,如同他一般,必得经过一张嘴,才能体会下笔之人的心意的饕客,书卷根本就如那文盲手上的笔,无用呀﹗
趁着炉底柴火响起哔嗽声,翟天虹欲出灶房,本想这一回会如同这两日夜中数次的进出一般顺利,孰料那始终背对着他的于阳竟突然吭声。
“……爷,您别又走了。”
又走?不会吧?翟天虹讶然,他注意周遭,并未发现她喊着的爷。
“咳……猪头要烂才能剔骨……知道知道了……咳咳!”只是她虽是喊着,可一颗头颅却仍摆在膝盖上,这让翟天虹明白,她又打盹了。
不发跫音地走到她身边,盯着她在炉火中泛着微亮的睡睑,他蹲下,且模上她的额。不出所料,是烫的,一股冲动让他想叫醒她,拉着她去就诊,可她却在这时又动了下。
“猪头要烂……猪……啊?”对着他一张脸,于阳霍地转醒,她瞪大一双兔子眼。
“于阳,妳烧得厉害,先去见过大夫喝过药,再过来,好不?”原本搭在她额上的大掌,顺势揭下她缠在嘴上的腰带,露出她异常干燥的唇。
“不要,咳!”声音极哑。
“妳这样撑不下去的。”
“你出去。”
“妳还在气我骂妳?”说罢,她不语,他又问:“这次动锅杓,和我有关?”要不她怎会突发奇想,在未经告知要办灶王宴的情况下,决定来个三天三夜不熄灶?
“不……不是。”低着眼眸。
“那是为何?”
为何,不就是因为……“没……为啥,老娘我高兴。”他的掌心虽温温的,但相对于她发热的脸却是微凉的,所以偎起来很舒服。她的脸无力地枕在他的手上。
还有力气回嘴,很好。“去看大夫,要不然我请大夫过来。”
“不行,会影响,你走吧,别理我,真的。”嘴里要他走,可是却极想他留下,因为刚刚她还浑身难受得要命,现在看到他,居然好像喝过药般,舒坦一点点了,虽她还是气他。
“要我别理妳不可能,不过我知道妳已经无法收手,离妳的完成一百道菜肴的时间还有百夜,如果妳不挡到那时,看我怎么处理妳这个不尽责的厨娘。”
看着炉火两日夜没睡,这叫不尽责﹖“我哪时……”本想顶回去,可当她瞧见了翟天虹也是两日夜未眠所留下的痕迹,那满布血丝的眼睛和腮边青青的胡髭时,她住嘴了。
“怎么不说话?”
“你……在这里待多久了?”看着他,眼眨也不眨。
“妳多久,我多久。”
一句“真的?”她没问,反而问:“我多久,你多久,如果……如果我还要继续持下去,你会陪我吗﹗”这话,来自她心底最最寂寞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个孤单的女娃儿,蹲在灶边,等着人来。她等人模模她、疼疼她………
“多久,”个月吗?不会。”
不会,他居然直截了当说不会?“是……是吗?”为什么这”刻,她好难过?是因为被拒绝了一个蠢问题,还是因为拒绝她的人是他?
看着她红了眼眶,这才晓得自已多狠。他静了会儿,说了:“妳这是在向我求爱吗?”
“啊?”
“如果是,没问题;如果不是,那我不会等。”笑道。见她呆滞,又补一句:“我胡说的。”
“你!”听了,拢起浓眉,本想伸手赏他一拳,可是却因为两人距离过近,几乎脸贴脸,所以她的手只能在他胸前蠢动。她低头看着手,再抬眼,对上的却是他的唇。
两唇只有”指之距,他平稳的鼻息,交杂着她急促的呼吸,构成暧昧的气氛。
盯着他愈来愈近的嘴巴,她忍不住哼了:“不……不要咬我。”
闻言,他笑,同时余光瞥向四周,而后说了一句!“这里留给我,一天之后。”长指划过她的唇瓣,人便站起,往门口去,留下抚着唇楞然的于阳,和早被谈话声吵醒,正窃笑着的一群厨娘。
而出灶房,翟天虹发现外头等着个人,是金嫮儿;她拥着一身嫌厚的衣物,身边无丫鬟随行。
“妳怎么在这里?”翟天虹意外,毕竟此时已深夜。
金嫮儿无言。如果说是因为身体不适睡不着,他肯定不会相信,也肯定会赶她回去。不过这却不是谎言,因为她的心……和他此刻所在意的那个人,是相连的。她病着,她晓得,不过今时的她,却连同情都不能给,因为她是她的敌人﹗
“回去吧,或者,妳要跟我去看天庆?”这次落水,让身子骨本就孱弱的天庆一病不起,他现正与病魔搏斗,而那也是这两天他一再进出灶房的主要原因。
“不要,我是来等你的,别赶我。”
“是吗?”
“不是吗?我从小就等着你,你离开,我等你回来;你回来,我等你找我,但是我等到什么?每次都是把我往天庆那边推!”她讨厌这种感觉。
“妳认为全是我的缘故?”月色下,他看着她的眸,坦然无隐。而她回望的眼神,却从怨慰到逐渐心虚。“如果是这样,我道歉,因为我以为妳早站在他那一边了。”
“什么叫做我站在他那一边﹖而且那一边是哪一边哪!”她僵持,未久更道:“我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形,但是我一直知道,你和我是指月复为婚,是未婚夫妻,这一点,你可记得?”
“我没忘记,但我也记得,和我订亲的嫮儿早香消玉损。”
“你……这话什么意思?”闻言,她脚下一颠。
“这话妳懂,而我也不须明说。或许妳我两家从未再提,但我能告欣妳的是,我原本的妻在三岁那年得了热病,成了半痴,隔一年冬夜大雪,她在看顾人的疏忽下,在房外冻了一夜,因此引发其它病症。而在她病痛之间的数月,天庆特爱找她,因为他认为天生弱骨的自己能活到当时,那么虽是半痴却精神颇佳的她定也能月兑过那回的病魔,岂知……”
“你不是说不明说了,那……那还提出来做什么?”原来他和天庆早知道了!而真正不知情,却只有她一人?
她以为人人当她是金嫮儿,而她也是如此努力地扮演金嫮儿的!她愕然。
不过,虽然她是在那一场大火中被人救了,而救她的人刚好是到苏州县府上作客的杭州知府,甚至之后被带往苏州知府府邸的她,在一次因缘际会之下,被那困痛失爱女而得了失心疯的夫人当作是金嫮儿,继之以这身分扶养成人。可,这也并不代表婚约就是失效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