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烬落淡淡地道:“她叫我八年‘兰姐姐’,如今……咳……放她一命,从此,再不相欠。”言罢招招手,“你……咳……跟我走,大内侍卫马上会……咳……封宫,外面的门客虎视眈眈,你……咳……带着一个龙绻儿……咳……插翅难逃。”
花凋挑挑眉,不得不对兰烬落另眼相看——好个“再不相欠”——
一命之报。
不过,跟着她走的同时,一个疑问在花凋脑中悄悄形成。
兰烬落居于深宫,如何得知他今日发生之事?
除非她知六扇门风花雪月四大捕头前往尚书府赴宴,还提前推算出要出意外,以及他除了和老娘聚头之外,惟一介意的是一个深宫中的娇蛮女子……
内奸,花凋悚然一惊!难道六扇门的四个捕头中有当年东宫的门客潜伏?
是谁?
风烛——雪韧——还是……月刹?他一时之间也理不清头绪,只好先月兑困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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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月兑离虎口不代表解决问题,离京数日,龙绻儿一直躲他!
一间破烂的古庙,不见香火,不见僧俗。她就坐在他身前却不看他。即使,他嘻嘻哈哈逗她,也无济于事。若往常,她会气得涨红小脸,指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动手就打,但如今没了生气,俨然是一尊失魂木偶。
他知她心里生气——
她气他置若罔闻,当初听到她要出嫁时无动于衷;她气他不解风情,对她的一片深情恣意扭曲;她气他自作主张,牺牲了无辜的烟雨。
花凋不禁叹息,别看晴川公主平日张扬跋扈,其实内里极善……凶善而敏感,因敏感而防备,因防备而尖锐。
他半蹲,端着一碗快要凉的面,佯装笑脸说:“不相信?我吃了好多,保证香!而且我专门加了一颗蛋……”
用力嗅嗅,陶醉不已,“你再不吃,我就不客气喽!”要知道,爬上树去偷鸟妈妈的宝宝很不道德啊。
不过——
他们从锁兰苑的密道出来,没日没夜往城外的十里坡赶。哪料,在十里坡并没见到花夫人的踪影,只在林中的灌木上发现了一道一道刀痕。没错,是刀痕,从下手方式和腕力来判断,这个人定是那曾令他被迫收回拳劲自伤的扶桑浪人。若猜得不错,对方故意留下蛛丝马迹好让他清楚劫走老娘的人的身份。
一波未平,一波又至。
老娘一向精明,因何落入他人之手?问题愈发复杂,眼下他是京师“要犯”,一方面要躲尚书府的狙击,一方面要防官兵注意到龙绻儿,两人乔装打扮,一路蒙混出层层关卡,已是三日粒米末沾。
龙绻儿一醒,看形势大致也明白了局势,她身体受制,嘴不能言,死死冷视,待他和盘托出,便再不理会。
花凋又举举面条,刚要说话,便被她不耐的一掌打翻饭碗!
花凋脸上微微变色,拳头几握几松。
龙绻儿瞧在眼中,冷笑在心,高傲地扬起脖子,抽痛着强自欣赏他的狼狈!她清楚方圆百里,仅有几家零星的猎户,要讨干粮的确不易;她也知他根本没吃东西,那些话都是在胡扯!记得醒来的那天晚上,他满身沾血,抱着她跑了不晓得多久,边低声安慰边在一座丛林中逡巡——
后来,他告诉她,两人如何离开的皇宫。正因此,她更恨他!他当她是多随便的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一脚踢开?
烟雨是她的奴才,她让烟雨死烟雨才能死!是谁允许奴才自作主张决定主子的未来?跟随多年,她还不知龙绻儿的性子?奴才死了,以为她会感激?不!恰相反,她恨——恨欺骗甚于离弃!一群大骗子,骗她、她的泪。
母妃、缱哥哥、兰姐姐、烟雨……还有罪魁祸首的他,骗她还不够?
世间骗局太多,根本没有所谓的“我对你好,你就对我好”啊!她是傻子,才信了能找到对自己好的人,哪有——肯对她好的人?
她坏,不值得别人好好对待,甚至,就连被利用的价值都不存在!
这样的她……不需任何人怜悯!
花凋瞅着地上的面条,嘴角轻轻一挑,“面条不如御膳房的好,吃不下吧?没法子,你先忍忍,等找到娘,咱们去北少林,以前不是告诉过你,我师父那里的素斋天下闻名?即使在宫里,不出来也没机会尝。”倦然一笑,顿了顿,大手缓缓抚上她削瘦的娇容,“我仔细看过你的伤,是它……令你失声。”
龙绻儿接触到他手掌的脸颊一片火烧,下意识向后缩。
她……不认识眼前这个对自已百般呵护的男人!
花凋面色一黯,尴尬地缩回手,“绻儿,你可觉得我反复无常?”
龙绻儿侧脸向内,听到淡淡的一声“绻儿”,不禁一颤。他一直唤她公主,气急时才连名带姓地吼她。可方才,他竟叫她的名儿……
“我从小苞着老娘漂泊,看多了人世险诈,圆滑世故是我周旋的利器,也是我保护老娘的必需!”他的眼圈泛着氤氲热雾,体内血液阵阵沸腾,“你不知为一个窝窝,要被人挂着牌子在整个镇子受追打的耻辱。从那时我学会反抗,发誓摆月兑这些。不错,我爱财,京师百官莫无不知。一文钱瘪倒英雄汉,何况,不是英雄而是小人的花凋。你该清楚,我当初答应随时护你周全的一个理由是你许下的优渥条件。现实,没有人可以月兑离。这样浪荡的我,你肯嫁,我——我——不信的,又怎敢信?花某人哪点值得你托付?可我——终究无法忍受你嫁到北狄。我妒嫉!日日在外借酒消愁!”他再度缓缓伸手,向咫尺的红颜,“也许你我都将自已想得太坏,事实不然,至少你我没坏到让彼此怯步,所以……值得爱,绻儿,你其实是明白的,嗯?”
龙绻儿怔怔望着他,脑海闪过昔日兄长的笑容,烟雨的殷勤,兰姐姐的温柔,及她被扶桑人抓时,花凋强收内力震伤心肺所吐的血……还有她在火炉旁炼铁时,烟雨陪伴左右所受的煎熬;她昏迷时,放他们离宫的兰姐姐……
值得吗……她困惑了。
花凋玩世不恭的棱角变柔和,“绻儿,等我请到风烛的小师妹——萧如瑟是西域名医,必会治好你!然后换我来等,一直等你谅解,亲口答应做我花凋的妻,可好?”
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龙绻儿发不了声,只能呜咽着流泪,流到泪眼模糊,什么都看不见,急得用力地以手背擦眼,力道之大,整张小脸变淤青。
花凋眉头紧皱,不顾挣扎扯她入怀,吻上那长长的睫、红红的鼻、布满啮痕的唇……尽避泪水咸涩,心却安了。
世人看他可恶之极,而这可恶的人也有无法狠心的一天。
年少经历的落魄,他怎舍得让那一身娇柔的女子尝?啊,世间有这样一种爱耍小性子的人,实际上只是渴望怜惜。由于不善表达,眷恋也会衍变为锋芒。若非同样深陷其中,将心比心,又怎么会发现那深沉的依恋?
龙绻儿的手指深嵌他的背,一点点弯曲、妥协,最终展开,成了深切的环抱,之前的矜持粉碎在情丝纠缠中,溃不成军。
轻贱!啊,对一个伤她入骨的男人,轻易妥协,不是轻贱是什么?
仿佛心有灵犀,花凋对她双手软化时身躯的僵硬而痛楚。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笨,花某人最厌被人驾驭,做‘他’一辈子的主子,到满头白发、牙齿掉光,仍命他为你爬树鄱墙——这样惩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