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攸!”老夫人听得一惊,握紧檀珠。
“有件事儿,子攸方才没告诉娘……”墨白握紧拳头,痛苦难当,“孙儿此次回乡是被圣上贬黜出京——孙儿已不是二品都御史,而是七品巡按。”
“什么?”老夫人震惊地后退几步,“你做得好好的官,为何会被贬?”
墨白笑中泛着热泪,仿佛在祖母前面,一切发泄与呐喊的权利统统送至。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剖白,可以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沸腾热血抛洒而出。
“女乃女乃,您可曾还记得孙传庭老将军?”
老夫人脑中“嗡”一声响,颤声道:“他……他不是在监狱中吗?”
孙传庭与墨白的祖父墨萧同为万历年间的进土,私下又是莫逆之交,一文一武被传为当时佳话。老夫人本是孙传庭的未婚妻,但不知当年发生了何事,改嫁墨萧,这一直是孙、墨两家讳莫如深之事。后来,天启年间发生东林党案,墨萧遭到牵连致死。孙传庭一时气愤,怒闯内廷,打伤了魏忠贤的义子,没多久也银铛入狱。
墨白苦笑道:“自李自成在陕西聚众谋反之后,起义者遍及大明半壁江山。近半年来,边关不宁,鞑子兵势如破竹,攻城掠地,已和西北起义者互成犄角……杨嗣昌那奸贼兵败如山,可皇上偏听他言,以致连失数城。杨嗣昌死后,朝中无人御敌,孙儿思及牢中被困的老将军,就为他——保奏,力荐老将军重归朝堂,为国效力。”
老夫人捂着心窝,慢慢道:“如此……当是好事。”
墨白摇摇头,抿唇,“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孙老将军……”拳头沁出血丝亦浑然未觉,“老将军南下援救开封,于南阳打退李自成,但在郏县败北,未能守住潼关要塞。后来,皇上接到四川告急的密奏,将老将军调到四川。李自成手下四天王之一的李养纯在汝州投降……当时,孙儿认为事有蹊跷,李养纯乃李自成的亲信,怎会轻易投降?皇上说是孙儿多心,便下旨要李养纯驻守汝州。紧接着的几天,捷报频传,皇上龙心大悦,日日摆宴,歌舞升平。孙儿在督察院心神不宁,一次无意中经过内阁,见到自渭南突围而出的兵士,才知道,半个月前襄城天降大雨,七天七夜未停,粮草接济.不上,孙老将军的人马无法攻城,偏偏李养纯在汝州哗变,老将军不得已回撤,功亏一篑。而且——李自成趁机与李养纯两面夹攻,逼得老将军败走渭南。十万火急的奏折——竟被压了半月!女乃女乃,半个月意味着什么?渭南的将士饿得连树皮都吃了,他们甚至拿不起刀剑,用什么来守护大明的江山?宫里的人都在粉饰太平,他们在隐瞒实情——孙儿当夜递上折子和讽文,然后,然后就落得——”
僻里啪啦,檀珠散落满地。
老夫人一闭眼,凄怆道:“半个月……一切都太迟了。”
墨白恨恨地捶胸,嗓音嘶哑,“女乃女乃——是孙儿不好,孙儿害了老将军!如果早知道会如此……老将军不如待在狱中,至少,可以免去无妄之灾……”
如此江山!江山如此啊!
老夫人搂着孙子,忍住将要绝堤的泪,哽咽道:“大将军宁肯阵前马革裹尸,也不愿苟且偷生——他不会怪你——”
墨白在祖母怀中,热泪再难抑制,闷声恸哭。君臣之前,他不曾哭,因为他的泪只会令奸贼得意;濯衣和母亲之前,他不曾哭,因为他的泪只会是懦弱的表现,只会令她们更加无助,但是在祖母面前,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
祖孙二人不知悲伤了多久,逐渐平静。
墨白道:“女乃女乃,孙儿没有把此事告诉娘,孙儿担心她会接受不了……”
老夫人沉吟片刻,“罢了,这件事儿先压下,我回头自会与她谈。子攸,无论官职是几品都好,莫要忘记你的初衷。”
“是。”墨白点头,忽想起濯衣,脸上微微泛红,“女乃女乃,还有一件事儿……”
老夫人轻叹道:“是不是为那个叫濯衣的丫头啊?”
墨白一怔。
“你也用不着奇怪,拙政园的里里外外有何事儿瞒得住我?”老夫人望着外面云卷运疏的天空,拐杖轻击地面,“说说丫头吧。”
墨白扶着祖母坐下,屏退丫环,才将自己与濯衣的相识诉说一遍。
一开始,老夫人的脸色阴晴不定,但后来,慢慢缓和下来。沉默半晌,她幽幽地说道:“丫头出身如斯,难得一片豪爽的性子,挚诚待人。”
“是啊,女乃女乃。孙儿为阻止朝廷和玄冥岛在此时开战,只有出此下策。当日,我们身陷玄冥岛的水牢,濯衣对孙儿情深义重,不惜违背家规,实在令孙儿怜惜。尽避她出身市井却善良无邪,比起虚伪做作的人,岂非更加难能可贵?”
老夫人语重心长道:“子攸,婚姻乃是人这辈子最重要的环节之一,稍有不慎,便会贻误终生。楚姑娘之所以吸引你,是因为她性格泼辣,极为罕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未来,当新鲜过去了,你将面对怎样的现实?不要心血来潮,妄许定论,更何况你们之间的沟壑远不止此——官与盗,自古不两立啊。”
墨白微笑着摇头,语气坚定:“女乃女乃,孙儿不是一个轻易许诺的人。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许下诺言,就不会食言。女乃女乃,人生得一知己不易,孙儿不想在年老之时留下遗憾。”
老夫人仰望长身玉立的墨白,感慨不已——孙子大了,不再是围在她身旁左右撒娇的稚童,欣慰之余,难免几分酸涩,“子攸……墨家娶媳妇儿毕竟不似平常人家,楚姑娘想人墨家的宗谱,就必须配得上墨家的荣誉——如果,楚姑娘当真和你缘定三生,女乃女乃自然不会不近人情。”
“女乃女乃是同意了?”墨白喜上眉梢。
“先别急着高兴。”老夫人的拐杖敲敲地面,“我并没说同意,只是不反对。前提条件是,子攸,你的娘亲同意才行。这一点——你须尊重她。”
“女乃女乃,可是娘……”墨白为难地皱皱剑眉。
老夫人终于露出一丝浅笑,“孙儿,楚姑娘是你选的人,难道你对她没信心,又或者是——你对自己没信心?”
一句话,墨白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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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墨白搀扶老夫人重新回到远香堂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那边热闹的声音。一尊太湖石后,老夫人止住了脚步,低声说:“别急,让我先看看。”墨白自然明白祖母的意思,眼光不由自主地飘到堂内,不看还好,这一看,差点晕过去。
楚濯衣一脚稳稳地踩在地上,而一脚则压在椅子上,红袖挽起,左臂抚腰,右臂忙碌着指点,“表小姐读书多,知道五经也不奇怪,这很了不起吗?我出个题,你也未必答得出!”
宁似韫满脸涨红,嗔道:“楚姑娘尽避说就是。”
“俗话说:人吃五谷杂粮。你可知道,‘五谷’指的具体是那些粮食?”楚濯衣“格格”娇笑,明媚动人。
“我——”如宁似韫这样的大家闺秀,素来只读一些类似《诗经》、《女戒》之类的书,怎会注意到有关粮食的问题?她回眸瞅瞅上座的姑母,宁氏也是一脸尴尬,半天没吭气。
“五谷杂粮指的是稻、稷、麦、豆和麻。”楚濯衣眼眸转动,“成语里面有一个叫做“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吧,不知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