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宁氏没料到濯衣有胆顶嘴,脸气得煞白,浑身颤抖。
墨白既感动濯衣的话,又怕会适得其反,他担忧地望着母亲,干着急插不上嘴。这似乎是他无法触及的领域——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远离硝烟的战场。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情况比他预计的还要糟。濯衣……他忘记了一点,濯衣从来就不是一个任人欺压的角色,她不会容忍任何人欺到自己头上来,即使那是权宜之策,也不可能。
他要如何才能说服母亲呢?真是急煞人……
正在这个时候,一名小丫头匆匆跑来,朝墨白道:“少爷,大夫人唤您。”
“女乃女乃唤我?”墨白的精神一振,灵光乍现,或许……他朝宁氏道:“娘,我先去看女乃女乃,其他的事情等一会儿再说好不好?”
宁氏纵然不愿意,但不便违背婆婆,只能点头。
墨白绕到濯衣身边,低声耳语:“别再气娘了,等我回来,嗯?”
楚濯衣噘噘红唇,抗议道:“我何时气她了?是你娘她自找气受嘛!”
墨白轻笑道:“你大小姐的厉害我会不知?娘说不过你的,你别再气她,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行不行?”
楚濯衣哼一声:“谁让她棒打鸳鸯?好,只要你娘不先找茬儿,我不吭声就是。”
墨白笑眼弯弯,宠溺万分道:“委屈你一下。”然后,跟着那名小丫头穿过九曲回廊,向远香堂西侧的院落走去。
墨白一走,堂内的气氛又紧绷起来,端的是诡异难测。
画岚左右瞧瞧,挺不舒服,她搬了一把椅子给濯衣,“少女乃女乃,您先坐下。”
“画儿,你叫谁少女乃女乃?”琴岚不悦地训斥小妹。
画岚委屈地眨眨眼,“大姐,是少爷说……他娶了楚姑娘,我这样叫没错啊。”
书岚无奈地翻个白眼,用力一掐她的粉颊,“笨画儿,你看不出夫人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吗?你瞎凑什么热闹?万一惹怒夫人,你担待得起吗?”有时真不敢相信,这个迟钝木讷的丫头竟会是她们的么妹!
楚濯衣闻言,托腮笑道:“画岚,你用不着管我,免得为难。还有,别再叫我少女乃女乃,莫说我还不是,就算是,也不要这个称呼!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少女乃女乃像个老太婆似的,多难听。”
画岚“噗嗤”一笑,“少……楚姑娘真有意思,想法跟咱们就是不一样。”
宁似韫静静地打量濯衣的举动,秀面不由得浮现处一抹轻蔑之色——这样粗野的女子,怎配得上满月复经伦、才华横溢的表哥?
楚濯衣跷着二郎腿,闲闲地冷眼旁观,对那些窃窃私语的妇人们所表露出的怪异表情付之一笑。端起一杯茶,边嗑瓜子儿边道:“宁小姐是吧,你一直瞧着我做甚?”
宁似祖像是被做错事当场抓到一样,红霞飞上脸蛋儿。她袅袅地走到近前,微仰起尖尖的下巴,“楚姑娘,你方才唤表哥‘白’是吗?”
“是啊。”楚濯衣挑挑眉,“有问题?”
“姑娘不知,女子是不可以直呼男子的名吗?”宁似韫轻咬贝齿。
“名字就是用来叫的,不然,我叫他什么?公子吗?你认为这样合适?”楚濯衣别扭地说出那几个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即使姑娘是表哥的妻子,最多也仅能唤表哥的字。”宁似韫冷冷一笑,“正如女子在出嫁以后要随丈夫姓,这是伦常,不可违背。”
楚濯衣闻言,喝下的茶全喷出来,溅了宁似韫一身。
“你……你太过分了……”宁似韫眼圈都红了,跺脚,扭身回到姑母身边。
楚濯衣哈哈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了,“幸亏……幸亏我不姓‘余’。”
“为什么?”画岚拿来抹布擦着她身上的茶渍,天真地问。
楚濯衣抚着肚子,笑道:“如果我姓‘余’,随夫姓,岂不成了‘墨鱼’氏?”
其他几位在喝茶的夫人听罢,亦激动地将口中的茶水也喷了出来。
这……这臭丫头怎么想得出来?上座的宁氏脸都气紫了!她恨得牙根痒痒,握着椅把的五指关节—一泛白。
放肆!太放肆了!如此没有教养的女子,她就是死也不会让子攸娶她过门——
楚濯衣,你休想人墨家的宗谱。
第四章诉衷情
檀香袅袅,烟云缭绕。
静谧的祠堂偶尔传来清脆的木鱼声,正堂内的红漆桌自上而下陈列着一排排墨家列祖列宗的灵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微闻双眸,左手捻着檀珠,右手轻轻敲打着蒲团前的小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墨白毕恭毕敬地跪在灵牌前,三叩首。
“不肖子孙墨白,拜见列祖列宗。”
老夫人没睁眼,只平静无澜地道:“墨氏祖先何人?传至今日已有几代?”
墨白一阵怔忡,疑惑向来不问世事的祖母为何突发此问,却依然回答:“墨氏祖先正是战国赫赫有名的墨家创始人——墨翟。传至孙儿,已是三十七代。”
老夫人缓缓睁目,在丫环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来到红漆桌旁,细长的指尖—一模索着灵牌,淡淡地道:“念念不忘自己的身份……这很好。子攸,你儿时有一次因偷跑出去玩而耽误学业,结果被你娘罚跪在祠堂里整整一夜。记得不记得,那天晚上你父给你讲的祖先故事?”
“孙儿不敢忘怀。”墨白想起过世的慈父,心中无限酸楚,“墨翟,乃一介木匠出身,贫贱好学,终成大器。”
老夫人凝视着孙儿,“你所读的书籍皆为儒家经典。须知我墨家的思想与之大相径庭。以前你太小,不懂得其中道理,如今为官数年,可明白为何要你去学儒家的思想吗?”
墨白轻吁一口气,“墨家的思想主张‘兼爱’与‘非攻’。希望人们之间可以互敬互爱,避免硝烟;要后人相信,人定胜天;主张选举贤者为君、为臣,反对一人一姓之天下代代传承,认为那是腐朽的表现。”顿了顿,“儒家的思想则以仁为本,希望君主以博爱的理念来维护万世基业。”抬头回视祖母,眼眸清澈无比,“孙儿妄下定论:两家思想虽说殊途,却同归。儒家思想的关键在于‘天道’,而墨家思想的关键在于‘人理’。两者合而为一,才能成为顺应天人的‘道理’。江山易打不易守,后人学习儒家的经典,大概就是想尽力去维护得来不易的江山吧。”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欣慰的笑,‘你说得很好,确实明白了其中三昧。墨家的思想之所以未能被众人接受,是因为人们尚未意识或不愿面对已然濒临的危机、需要别开天地的现实,当他意识到已晚了。两家的思想博大精深,但要用在不同时期。学以致用——子攸,女乃女乃希望将来你到用它们的那天,不会因循守旧,变得糊涂。”
祖母……是在暗示什么?
墨白的神思逐渐飘远,哺哺道:“未用孙儿平生所学,孙儿已糊涂了。不——不是的,或者不是孙儿糊涂,而是不该糊涂的人糊涂了。女乃女乃,庄周梦蝶,究竟蝶是庄周的梦,还是庄周是蝶的梦?”
老夫人微眯着眼睛,“子攸,无论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总是幻境。人不可能永远处在幻境之中。你何必苦苦追思,自寻烦恼?”
墨白突然一俯身,朝着灵牌用力叩下,砰砰作响。
“你这是做甚?”老夫人吓一跳,忙让丫头会阻止他再伤害自己。
墨白踉踉跄跄起身,惨笑道:“女乃女乃,孙儿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您,对不起娘亲,更对不起江山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