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察觉到老船夫惊讶的目光,女子微微撇过芳颊,笑眯眯地蹲,与他眼鼻相对打个照面,说道:“你——”话音未落,神色陡然变沉,“看什么?当我是个妖怪不成?”
老船夫下意识捂住苦命的耳朵,实在无法忍受“魔音贯耳”。
墨白尴尬地笑笑,拉起女子的柔荑,低语:“娘子,莫——莫要吓到老人家。”
老船夫犹如五雷轰顶,面目僵化,讷讷地以笛指指红衣女子,“她……她……相公说她是……”
“娘子啊。”墨白眨一眨眼,不解船夫的神情何以如此怪异,“晚生夜泊枫桥,为的正是等候拙荆前来会合。”
“什么娘子、拙荆?”红衣女子一瞪杏眸,嗔道:“濯衣就是濯衣,你也是奇怪的人,好好的名儿不叫,干吗非扯上麻烦的东西?”
墨白好脾气地笑笑,温柔地为她拂过额前稍显凌乱的发绺,说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娘子啊。好好,你不喜欢这称呼,我日后不叫便是。快点进舱吧,你瞧瞧,这浑身都被水淋透了!”
楚濯衣点点头,随他进舱前似乎想起什么,忽又回过首朝老船夫一勾手,“船老大是吧!既是同路人,又何必自轻轻人?谁说‘万般皆下品’的?须知道,我楚濯衣跺跺脚,莫说小江小湖,就算是大海也要掀起千层浪!”言罢,冷冷一笑,挑帘人舱。
老船夫独自一人木然地杵在原地。这女子竟知道他的想法一一他觉得她根本配不上墨相公的想法。
他原本认为只有神仙般的女子,才得匹配墨相公那样的翩翩男子。然而,楚濯衣的出现将一切想象打破!那个泼辣的女子……等等,她说他们是同路人,她姓楚?
难道说——
当啷一声,长笛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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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雨潺潺。
船舱内。墨白拿起早已备好的棉巾为楚濯衣擦揉着滴水的青丝。长发垂曳,披散在她纤瘦的肩头,宛若三尺瀑布,乌黑而亮丽。墨白掬一绺在掌心,不禁再三为那光滑的触感而赞叹——她任性如斯,但却拥有柔润无比的发丝。正如她有刚烈的性子,同时却又怀有一颗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啊。
这矛盾的小女子,活得真切而坦然,令人羡慕又珍惜。
楚濯衣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一张小嘴仍旧自顾自地说着:“我把郑泰、郑袭及他俩的随从统统送到扬州,然后留下字条,说你仍被扣在玄冥岛……嘿嘿,想要保人的话就别再跟楚家扛下去!待我师见他们平安归来,自然放人!”说到兴奋之处,反拉住他,“白,你这一招还真是妙呢!比起真刀真枪,划算得太多!毕竟,钦差大臣被压在一群阎罗王手里,他们怎不顾忌?若按我原先的想法,早跟那些狗官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嘛!反正岛上的兄弟没一个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墨白闻言一顿,面色苍白,带着几许无奈道:“我如此做也是形势所迫。眼下烽烟弥漫,鞑子在关外横行无忌,虎视天朝;而关内则叛军四起,威胁神器;这个关头,偏偏荷兰人又侵袭沿海一带。无论朝廷跟玄冥岛之间孰胜孰败,吃亏的总是泱泱中华啊。”
楚濯衣无力地一翻白眼,“真个书呆子!放眼天下,就你还在那儿傻乎乎地对大明社稷念念不忘。不过,有个屁用啊!郑氏一族把持海防要务,素来不听旁人之言。别看你是巡按御史,跟个摆设有啥区别?如果他们听你的话,便不会在此时下令劫我们送往前线去打红毛猴子的粮储!”嗯嗯,想那郑芝龙早年因阿爹称霸南海而多次被上面责斥,总在寻机好将玄冥岛的人一网打尽——公报私仇本就是他的作风,正好楚家人前往赤嵌楼偷袭洋人,他借此差人拦截用品,欲困死楚氏的精英于海上,这毫不奇怪。
墨白哭笑不得,一捏她的面颊,说道:“濯衣,‘劫’是用于盗对民,而不是用于朝廷对自立为王的霸主上。若然只说道理,郑芝龙是站得住脚的。他只需打着‘剿匪’的名义,无可厚非。关键在于:做官要凭良心,以国家为重。拦截是郑大人的错,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以保两方都不受损。”
“啧——怕他们不成?论海仗,郑氏还不配跟我们楚家比!”楚濯衣握紧秀拳,瞪大水眸,道:“白,我实话告诉你喔!你为大家着想、为天下着想,但并非每个人都明白是非曲直的!你的大道理,我听了也是似懂非懂,但我相信你这个烂好人的所说所想不会错,因此,我豁出去,背着靳二叔,打昏小六么,偷偷送你们回江苏。你莫再为他们说话,不然——我恼你一辈子!”
墨白知道她是担忧自己的未来,并无恶意,心下不禁一暖,轻轻搂她微微颤抖的娇躯人怀,柔声道:“我明白……我自然是明白的。濯衣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我果然没看走眼,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呵。”
楚濯衣大大咧咧惯了,一时并不习惯这种柔情似水的气氛,换做旁人,她铁定一巴掌挥过去,将那人打个半死!但偏偏对墨白,她是一点法子都用不上,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能憋死人!
她泄气地轻捶他的胸口,咕哝:“先别急着高兴!我嫁你没人管得了,你娶我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你明儿不是要先回苏州老家看望娘亲吗?万一你娘亲和族人知道我是个女海盗,不被气昏才怪!”
“骗人。”墨白修长的食指微勾起她尖尖的下巴,凝视她一双秋波流转的眸子,“楚天阔回来后,一旦得知你私下放走欲害他们的官员,岂会不怒?而且,你甚至下嫁给大明的巡按御史,我不信你一点都不担心。”
楚濯衣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她当然不会不清楚大师兄若归来,她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可这并不能阻挡她对墨白的感情啊,反正,她无法坐视墨白国郑泰那群混蛋的连累而受一丝一毫伤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与其不做后悔,不如做了后悔嘛!
她噘起嘴,倔强地说:“大师兄只是受阿爹所嘱,在一旁助我管理岛上的事儿。楚濯衣才是玄冥岛的总瓢把子!她的终身大事——当然由她自个儿说了算!”
墨白挑挑眉,沉沉一笑,说道:“好娘子,你且不怕,我身为一个男人,又岂会畏畏缩缩,不敢面对周遭?”顿一顿,“既娶你为妻,就断不会瞻前顾后,左右不定。我自是对我选的妻有信心,不管日后际遇如何,也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一旦结发,终身不离不弃。”
情真意切。
楚濯衣生性粗野,骨子里毕竟是个女子,听得他一番肺腑之言,忍不住埋首在他怀中,哽咽道:“你记住今日的话,有朝一日,你若负我,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墨白抚着她的发丝,微笑道:“你这丫头说话口无遮拦,也不怕吓走我?动不动就杀呀杀的,很有趣吗?”
楚濯衣的眉眼眯成一丝月牙般的细缝,冷冷道:“我不是开玩笑。”
墨白微怔,旋即释然,一边为她拢好发丝,一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有一天我负了你——这命便任你处置,要杀要刚,悉听尊便,好不好?”
不知为何,楚濯衣的胸口总觉阵阵郁闷,总觉得会一语成瀸似的。倘使真有那样的一天,她该怎么办?当初是她不顾一切随他而去:一份本身就是赌注的缘,一份不该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之间的奢望!真为情负,又能怪谁?尤其是,未来的日子恁地漫长而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