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容易守诺难。
有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而逝,空作后人笑谈?她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也不得不为之恍然。须臾,楚濯衣烦躁地一挥手,“罢了!罢了!想想就烦的事儿!”一侧歪倒在绵榻上,闭目养神。
墨白见她孩子气的模样,哑然失笑。弯下腰将被褥盖在她身上,刚欲起身便觉得宽大的袍袖被人抓住,低头观瞧,正是濯衣。
“怎么了?”
楚濯衣眨眨欲睡的眼眸,低语:“你还不休息?很晚了。”明天不是要回他苏州的老家吗?现在应该养精蓄锐才对。
“我还要写些奏章,你先休息吧!”拍拍她的脸,他回到舱内的小几旁,和衣而坐,提笔俯案而书。
她半卧着,静静地注视他俊逸飘然的身影,烛光下,那张白净的面庞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一如他深邃幽幽的眼眸,深不可测。有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很近很近,就像是血脉相通的手足;有时候,他看起来很远很远,无论是否在身边,都让人觉得他是虚无缥缈的;其实,他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并不能看清他的内心所有——
眼波逐流,不经意间瞥到了案几旁一撂撂堆积如山的公文。楚濯衣一捂前胸,生怕自己的怨气会将心肺轰炸。
呼吸,深呼吸——
她紧咬贝齿,忍无可忍之际,终于,火山爆发!她双腿一撑,跃然而起,来到他身边,伸手将那些不顺眼的奏章—一挥落。
“濯衣?!”
楚濯衣揪着墨白的前襟,怒冲冲吼道:“你被下了蛊不成?江苏不是京城,船舱也不是督察院!你以为自己还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吗?你能不能清醒点?你看看自己这一身青衫,还不明白吗?堂堂大明的一甲才子状元郎,一夜之间竟然从二品都御史降为七品巡按,这难道不足以让你认清事实?”
墨白瞅着地上散乱的奏章,眼神迷离,嘴唇微微颤动,却未出声。
楚濯衣喘口气,见他了无生气的表情,又恼又痛,“你这个书呆子,根本就不适合做官!你想的、你说的。你做的都不合皇帝的心、不顺那些奸臣的意,你要如何在那群人之中做你的清莲?要么就加人他们,要么——你就只能选择离开!你——到底懂不懂生存之道啊?”
“不。”半天,他才吐出一个字。
“不?什么叫‘不’?”她一挑秀眉。
“我不会加人他们。”墨白清俊的眉宇间有股倦意,意志却坚定不移,“我不管旁人怎样,我只需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就好。”
“哈哈。”楚濯衣苦涩地干笑两声,“我没读几本书,也不认识几个字,但我听过不少说书人讲古。你——以为自个儿是魏征?别傻啦!谏臣不是人人都能当!这要看有没有唐太宗那样的明君!不识时务,只会落得一身凄惨。皇帝没因那道奏折和讽文治你的罪,恐怕是对你的才华和家世有所顾忌,这才下旨派你巡察江南!既然已月兑离那个圈子,为何又要一个劲儿往里面钻?你有赤胆忠心,旁人看来说不定就是狼子野心!”
“忠心或是野心早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墨白眼中氤氲,沙哑地道,“我要皇上知道,我上的奏折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字字血泪;我要让皇上知道,他现在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内忧外患的境地;我要让皇上知道,他赶走我不打紧,但却不能够留一群小人在身边!”说着,蹲一本本地捡奏折,“十三道督察御史就是为朝廷体民意、访民情,直言上谏的。我不写、不奏,又算什么呢?皇上一天不看,一天不批,我就一天不停地写,不停地奏。精诚所至,我相信皇上终究会明白——”
只希望不要太迟。
楚濯衣盯着他,不知不觉,鼻子一酸,竟忍不住要掉下泪。她飞快地抹去即将泛滥的泪水,曲膝跪下,双臂紧紧环抱他的脖颈,涩然地低咒:“傻瓜啊!十足的大傻瓜!你这样子算什么?熬夜写了堆山的奏章,皇帝又不看!你的心血还不如宫里面的舞伶,她们至少还能搏君一笑,你呢?你换来的不过是更冷冽的境遇!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皇帝支走你,就是不想——不想你再见你啊——”抱住他的瞬间才发现,那长袍宽袖下的身躯是如此瘦削——全都是饱经沧桑磨砺后的嶙峋!
窝在她柔软的怀中,聆听着阵阵有力的心跳,墨白原本苍凉痛楚的心竟奇迹般地被—一抚平,宛若儿时靠在父亲宽大的怀抱中,可以恣意汲取无穷的温暖。他缓缓抬起头,凝视她亮晶晶的双眸,深深为之眩惑。
她——像是溺水之人惟一能抓住的浮木,那样贴心、真切。
“濯衣。”他低柔地轻唤。
“啊?”她皱皱眉,僵硬地应道。
“濯衣,江山——在你的眼中或许零落不堪,或许确实在一点点凋敝。但是,我不甘心祖上毕生的心血之源就这样被蚕食鲸吞、被瓦解冰消!”他伸出手,探至她的面前,一字一句道:“尽避,这也许是飞蛾扑火。可我愿意去试一试!我愿意用这一双手去补裂天、用这一双肩去扛起倒塌的半壁江山!我不屑万户侯,也不要带吴钧,我只要一个太平天下,一个还我十年寒窗梦的太平天下!你——能理解吗?你能明白吗?”
楚濯衣一阵错愕,半晌,吸吸鼻子,才咕哝道:“固执的书呆子。”想想看,当初喜欢上他的原因,不恰恰也是他令人心疼的固执?十八年来,在南海上乘风破浪、出生人死,她见多了岛上兄弟的豪迈,就以为所有的男子都该是那般粗扩。直到在扬州的瘦西湖畔邂逅他,她才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种比铁血更坚韧的东西——信念。信念可以给人无可比拟的毅力,即使文弱如他,亦可支撑起一片天。
楚濯衣不是十分了解墨白的过去。她只知道他出生书香门第,祖上三代都是朝廷重臣,但因牵涉天启年间的“东林党争”之事,而被罢官回乡。崇帧皇帝即位后,处死阉党魏忠贤与其爪牙,大赦天下,墨白才得以进京赶考,施展才华,进而一跃龙门。她虽然不清楚她的丈夫究竟在朝堂上写了怎样的奏章和讽文,但可以想象得出,这书呆子定是见了令人愤慨的事儿。别人不敢吭声,偏偏他这一介书生却胆大包天,无所畏惧,先在御筵上呈奏,后又醉赋一篇,对皇帝和权臣是大加嘲弄和奚落,结果落得一夜官职连降五级。
五级耶,自古以来有哪个臣子像他这样大起大落?这恐怕也算是旷古奇事吧。
凝望着她木讷的表情,墨白担忧地拍拍她的粉颊,“濯衣,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好像讲得太过——会不会吓到她了?
楚濯衣回过神,霍地一下子站起来,回身在砚台上用劲地磨几下,而后一甩手,回到床榻上,抱膝而坐,“你写你的,全当我方才梦游、说梦话。”
“濯衣——”墨白啼笑皆非。这算不算掩耳盗铃?
“不听啦!”她捂着两耳,不住摇头,拒绝再听任何劝辞。
墨白轻轻一叹,重新回到案几前写奏折。蜡烛一点点燃烧,舱内静悄悄,只听得见毛笔“刷刷”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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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几更天,墨白轻捶酸痛的肩头,放下毛笔。回过头一瞧,他差点笑出声。天啊,那丫头竟维持着抱膝的样子睡着了!蜷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长发披散在两侧,微微遮住她恬静的睡颜。没有白天时的张牙舞爪,此刻的小老虎变成一只酣眠的小花猫,怀抱幽梦,蜷缩成团,唇边带着一丝丝甜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