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舅爺不必激動,我一個盲眼女子,起得了什麼作用?倒是舅爺,您凡事都明著來,姓袁的不會咽下這口氣的。」
她眼珠定定停留在他臉上,神色堅毅,她心比眼明,竟使他語塞,不過是個弱女子罷了,敢直言教訓他?
他面色一整,甩袖便走。
「舅爺,您要把我扔在這兒麼?不怕我丟了何家的臉?」她察覺到了什麼,面無表情提醒他。
他停下腳步,吸了口氣,悻悻地回身握住她的手。「既然少不了人幫,就安份點,口齒伶俐只會招禍。」
「我也是見人說人話的。」她讓他牽著定,嘴巴仍不示弱。「舅爺受不起麼?」
「你見得到誰?」他下禁刻薄起來。
「我感覺得到。」
他一震,決定不再說話,掌心里柔若無骨的五指緊緊扣住他,似乎怕他放手。
他勾唇冷笑——多倔強的女人,黑暗一片的世界里,她憑恃什麼斷言一切?她自身都難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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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大著眼,讓前方手電筒的光直照進眸底,醫生端詳了半晌,搖搖頭道︰「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她輕輕一笑,這話听多了,也沒感覺了。她不覺失望,她甚至想安慰何太太,在黑暗里她感到安全,適應得很好,短短三個月,已經由震駭轉為平靜接受了,只是怕成為何家累贅,她說不出口。何太太看了醫生一眼,對角落的小鵑道︰「先送小姐回家,老王的車在那等著,我有話和大夫說。」
她乖從地任由小鵑扶到門外,在半掩的門縫中听到了何太太焦急的垂問。
「陳大夫,您是留洋的,難不成瞧不出她的毛病來?」
年輕的面龐納悶著,「這個……我想請問,她眼盲前,是否看到或遇到了什麼?」
「唔——這我不是很清楚,三個月前的一場大火,把她家燒光了,家里就剩她一個人,她在前院被發現時,並沒有受什麼傷,難道——是被煙薰壞的?」
「不,她的眼楮沒事,如果當時也沒其它外傷,就表示——她這盲是打心里來的。」
「打心里來的?」何太太迷惑。
「坦白說,這病例國外不是沒有,上次幾國大戰,很多戰場上的士兵一夕之間什麼都看不見了,眼楮看來也是好好的,可也不是裝出來的,送回家鄉療養一陣子,又看得見了。這是人的防衛機制,不想看到的事刺激太大,自動會廢了自己的視力——」
「這我可不明白,何家現下對她也是不錯啊,為什麼不能恢復?」
「她心里有擱不下的事,得空你可好好問問……」
秦弱水不再駐足傾听,示意小鵑帶路先行。
出了醫院門口,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了各種早市的氣息,小鵑四下張望著,對秦弱水道︰「小姐,我到那頭找找看,老王不知溜哪兒去了,您在這等等,別走開,這路你可不熟。」
她答允著,只要她不走動,又不拿拐杖,一般人很難發現她眼盲。
站了半晌,人還沒回來,她腿略酸,往旁模索著梁柱,卻模到了人身上的緞綢,聞到一股陌生的氣味,她急忙縮手,耳邊傳來令她皺眉的嗓子。
「秦小姐,真巧,又遇上您了,我們可真有緣份。」
「袁老板?」她有點不安,勉力笑著,希望下一刻小鵑就回來了。
「在等誰啊?」她一個盲女不會不知死活的出來逛大街,必定有家人陪著。
她下意識往後挪動。「等老王的車。我剛看完病,正要回去。」
「這老王,可能又不知溜哪兒快活去了,讓小姐干等。您一個人在這不安全,不如讓袁某送一程吧!」當著兩個隨從的面,他趨近她,滿鼻子是她的芳香,大概是玉蘭一類的味道,和她的人一樣,淡雅極了。看不見有看不見的好處,他這輕薄的目光她就看不到。
「不必了,小鵑很快就回來,謝謝袁老板。」她避開他的鼻息,他比任何人都不安全。
她的拒絕在他預料中,他從喉嚨發出悶笑,從口袋掏出一樣小東西,看了她倔冷的臉一會,大膽捉住她手腕,將東西放進她掌心。
「秦小姐,這是見面禮,珍珠做的東洋玩意兒,請笑納。」
她駭住,抽回手。這個袁森真大膽,當街調戲她,給她的也不知是要送給哪個女人的私物!
掌中的兩顆小東西是一對珍珠耳環,她屏著氣,攤開掌心。「袁老板,您沒看到嗎?我不帶耳環的,很抱歉我不能收。」
「是嗎?」他也不取回,無視她的不悅,傾下頭,手指出其不意輕捏她素白的耳垂。「讓我瞧清楚,難不成你真的連耳洞也沒穿?」
她又驚又怒,揚起盛著珍珠的掌,順勢往他刮過去,清脆響亮的聲音震懾了在場的人。袁森的臉熱辣兼刺痛,他一模,竟模到了血漬,方才她這一掌,和珍珠一道打在他臉上,耳環的勾刺擦過,刮掉了一點面皮。
他面子一時下不來,捉住她的肩。「你放肆——」
「也沒有大爺敢在街上對女人放肆。」一句凜冽的男聲介入,從後頭制止袁森的下一步動作,攫住他的手。
「小姐。」小鵑急急扶開秦弱水,護著她遠離袁森。「對不起,我找不到老王,他八成又去賭一把了,一時忘了時間。我在街上遇到舅爺,他答應送我們回去,您沒事吧?」
「沒事!」她緩下了驚怵,緊抓住小鵑的手。
袁森望著齊雪生,怒火中燒,甩開他的鉗制。「齊老板,我討秦小姐歡喜都來不及,怎麼敢對她放肆?是她誤會袁某的心意了。倒是齊老板,您動不動擺出好人的架勢,別人全是不懷好意,我就不明白,秦小姐也不是您妹子,您不免管太多了?」
齊雪生面無表情。「我若是妹子才管,就是禽獸不如。」
袁森咧嘴,利眼卻進出惱意。「明人不說暗話,我袁森向來對您尊重,是看在何家面上,您也別把我當孬種,在這城里,我想做什麼,不需您開尊口,我若說對秦小姐一見傾心,向她示好,您又耐我何?齊家再厲害,也管不著我對女人獻殷勤,當然,朋友妻不可戲,若是您的女人,我自是不會踫,雖然您不把我當朋友看。今天秦小姐對袁某有誤會,我改日再登門道歉。」他憤恨地一揮手,上了幾步遠的黑頭車。
齊雪生僵著面孔,對小鵑道︰「扶小姐上車。」
秦弱水順從地跟著指示,坐上人力車,車行之際,她攀在座緣道了句,「多謝舅爺。」
齊雪生哂笑。
他今天又開了眼界,听親姊何太太說過,秦弱水自小隨師塾任教的父親熟讀經書,上過兩年教會辦的新式女學堂,琴棋書畫也都有涉獵,算是養自書香之家,沒想到性子如此剛烈,他遠遠見她揮掌,一時真不敢置信。
「當街打男人,真有你的,你的麻煩還在後頭呢!」
她不動聲色,不再回話,隨著車行晃蕩,喃喃自語,「都瞎了,還不夠嗎?」
陽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春意已濃,她的心仍留在冬日,連綠芽都探不出頭。民國十多年了,听何平說,現在女人也要自立自強,不該再依附男人和禮教,都該尋求自己一片天,許多女人都能到外頭上大學讀洋書了。
她今年二十一了,會有那麼一天麼?
第二章
齊宅書房里。
齊雪生看著厚厚的一疊帳冊,眉也不抬,對端茶進來的妻子道︰「叫帳房進來,我有事。」
「雪生。」她放下茶,欲言又止,杵著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