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文截斷我,「那是因為他要的是另一些,更多,更強大,更酷烈。」
——其實,我也是知道的。
海潮的巨大聲響越來越近,合萬鈞之力在奔騰,沙灘隱隱震動。
我很疲倦︰「你走開。」
「錦顏,」龍文不肯放松,「難道你也想賭一把?」
我的眼楮想要去落淚,然而口里還逞強,笑容甜如蜜︰「有什麼不好?也許我賭得贏,也許我願賭服輸,也許我是天生的賭徒。」
「哦,」龍文笑了,嘲弄的,不置信的,眼中有光閃閃,他引領著我,慢慢走在沙灘上,「你想與宿命作戰?你知道命運是什麼嗎?」他拉我轉身,「看。」
便如此,突如其來地,遇見了海。
突如其來地,遇見了我的命運。無遮無攔,廣大地將我籠罩,有著深黑膚色,無比的喧囂卻又無比的寂寥,在海灣里,巨浪滔天地涌向。
我與明石,誰是那個可以泅海的人?
便自此不能再移動一步。
「就像海的漲潮,它一定會漲上來,誰能阻止它,誰能擋得住它?」龍文定在我面前,呼吸咄咄逼人,「你如果真的不怕,就站在這里不要動,讓海潮升上來,看你逃不逃得過。你敢嗎?」
我挑釁答︰「whynot(為什麼不)?」
對峙,靜靜等待海的來臨。
而海就這樣升上來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愈來愈近,而整片大地都在動搖,仿佛頃刻間就會陸沉。
我想要發足狂奔。逃離。
龍文卻一把扳過我的肩,微一用力,擁我入懷。而海飛馳前進,掀起許多小小的浪頭,白而發亮,已近在咫尺了,也許幾秒鐘之內,它便會滅頂而來。
我緊緊抱著他,顫栗恐懼至不能呼吸,而龍文輕輕俯來,吻了我。
可以短如剎那,亦可以長如一生,在全世界的喧囂里,在死亡之海面前,他吻了我,而浪花如雨點打了我一頭一臉……
仿佛,沒有那麼吵了。
我微微睜眼,是真的,海離我們好像遠了一點。仍然驚濤拍岸,卻只徘徊不前,良久進退不定。
龍文松開我,「海已經開始退潮了。」
來時摧山動地,去時猶有不甘。不進則退,多麼像一則年輕的愛情。
龍文輕輕問,「你剛才,是不是真的很害怕?你不是想對抗命運嗎?」
自越南回來後很久,我不肯上班。
身心俱疲,更深深覺得稿件的無聊。
十點多鐘才起床,听著母親在電話里與周先生探討股市︰「沙隆達,我算是對它失望了,這兩年,進進出出,抱好大希望,你看看現在……老周,我知道你說得對,深發展肯定要漲,可現在什麼價位,誰敢追,再說知道它什麼時候漲,我這把老骨頭捱不捱得過……」
母親終于心滿意足結束通話。電話立刻響了,是寶兒,「怎麼回事,班都不上?稿子也不交?病了?」一連串,嬌滴滴問著。
我申吟,「頭痛,腳痛,肚子痛,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她且笑且唾罵,「完全是欲仙欲死後遺癥嘛,要不就是跟福特小子吵架了。」
——起初,我叫龍文手機男人,其後,她們叫他福特小子。我們更注重的,總是一個男人的身外物。
她竟與我攀談起來,「福特小子條件不錯的,你要抓住。這種富家子,按理說,不真心的多,但這個,我看著倒行。」
我笑︰「你怎麼知道?」
她哼一聲,「經驗哪。」有點酸溜溜,「雖然婚沒結過,戀愛還是談過幾次的。莊錦顏,你也不小了,有花堪折直須折,莫要像我,拖到這把年紀。真是老了。」
我妄圖欺人,「你也就三十出頭,什麼老?」馬屁拍得啪啪響。
她苦笑,「怎麼不老,從前在電視電影里看到美少年,恨不得跳上屏幕,委身下嫁。
現在看到,只想抱在懷里,親一親,然後生一個這樣的兒子。」
我欲笑不敢,她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凶得很?」
我大驚︰「你凶嗎?我怎麼不覺得。」依稀听見門鈴響,「我去開門。」
但她不放過我,「你們家沒別人了?」苦笑,「看看,連承認都不敢,還說不凶。
我同你說,我也是沒辦法。做出點名堂,起碼可以說,為了事業蹉跎了年華,一事無成又年華老大,怎麼辦?別人想同情我都找不到好話。」
我忍不住問︰「那麼,為什麼不嫁?」
她聲音平和苦澀,「因為到現在才弄清楚,婚姻是為著實用,跟愛情無關。來上班吧,你還是我的左膀右臂呢。」
我垂頭喪氣,「我沒約到稿子,報不了差旅費。」
「罷罷罷,你還有幾篇稿子壓在我這里,混一混就上了。」
我大喜︰「多謝寶兒。」
寬容是無上的美德,尤其當對方寬容的是我們時。
「另外我還有件事,你千萬別跟人講……」寶兒壓低聲音,又跟我說了十幾分鐘,
「……你意下如何?如果不滿意,還可以商量。」
我說︰「容我想一想。」
伴下電話,方听得母親在客廳蘇蘇地與人說話,「錦顏錦顏」的,而對方肅然應著,「是,是,我明白……」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第一時間沖了出去。
丙然是龍文。
他沉潛坐著,明黃絲質T恤,米白長褲,淺色皮鞋,在我家黯舊的客廳里,以母親的眼光看出來,自然是上等男人,一流一候選嬌客。
他還拎了幾盒糕點來。雪白薄紙上,隱隱暗紋是大團的菊花與竹葉,包著一塊塊圓圓金黃色的餅,一輪輪小太陽似的,精致得不像入口之物。
母親很喜歡,大方地收下來。
我劈頭便問︰「你怎麼來了?」
他站起身,「你不是說想采訪我的老板嗎,今天與她約好了。」對母親,很恭謹,「阿姨,我們先走。」
坐在龍文的墨綠色小牛犢里,我才問︰「你跟我媽說什麼?」
我以為他會說,「隨便聊聊。」但他說︰「談你原來的男朋友。」
我不悅,「說這些干什麼?」
他輕描淡寫,「要我引之以戒,切不可犯同樣的錯誤。」
我愈發皺眉,「龍文,你開什麼玩笑?」
龍文看我一眼,「你是說我開玩笑,還是說阿姨在開玩笑?」
我不響。
他接著道︰「我知道你心不在我,但你要我怎麼跟阿姨講,就算你自己,你說得出口嗎?」
縱使喜與悲,都不可對人說。
我轉個話題,問龍文︰「你老板方萱,是什麼樣子的?」
大城市口口相傳的麗人傳奇里,方萱是時時被提起的名字。
說這女子,年近半百,來歷不明,狐狸精樣貌,偏又作風凌厲,像千軍萬馬里殺出一匹汗血馬,慣常笑吟吟斫出甜蜜一刀。緋聞熱鬧多變,談之不盡,談之還有,偏都查無實據。
我很好奇,故托龍文求見。
龍文答︰「美。」一字千鈞。
我哂笑,亦不在意。
——竟然是真的。
我們坐在她辦公室的一角,真皮沙發,黑漆小茶幾,等得有點久了。龍文便斟出威士忌來,被我笑說︰「這是好萊塢片中,黑社會律師密謀殺害證人前,喝的酒。」又拿出巧克力糖,樸素棕色紙,但滋味不同凡響,他說是瑞士名產,叫做蓮。
忽听得門嘎地一聲,我轉過身,只見一個女子正疾步進來,微喘著,胸一起一伏,長裙纏纏裹裹。她問︰「錦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