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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8頁

作者︰葉傾城

我仰頭,看向他。

我看見我自己,短發飛散,額上有微光,囂張地,固執地,卻又軟弱地霸佔他全部的視野,他眼中,再沒有別的了。

月亮升起來了,細窄的半張臉,隔著白紗簾偷窺,灑得一地銀色竊笑。我們只躲在月光之外,那更大的陰影與寂靜里。

他一點點向我俯近。吸煙的緣故吧,唇上顏色微黯,像燃過的燼,只待我輕輕一噓,便會吹落所有死灰,火焰轟天燒起。他向我俯近……

忽然彈起,疾速地後退,一直抵到了窗口。那男人壯碩的身影在月光里。

他說︰「對不起。」

扁從他身後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他的聲音,飄搖不定,沉在黑暗里,又在月光里浮起。

他再說一遍︰「對不起。我忘了你的腳不方便。」

簡潔、明確,他的聲音,是潮落後黑礁的冷與定,十分不動聲色。———他竟然,這樣大義凜然地說,是因為我的腳?

我剛想起身,頓時腳腕一陣劇痛,尖銳地刺出來。我發不出聲音也迸不出淚,只僵在半起不起的位置,像不甘心的自溺者,至死維持著掙扎的姿勢,腫漲丑陋,一動不動。

「你別動。」他疾步上前,雙手扶住我,將我放平,叮囑︰「早點休息吧,今天不要洗澡了。」問︰要不要蓋毯子?再問︰空調是不是太冷?三問︰要不要調高幾度?

仿佛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了。

他最後的動作,是為我掖好毯子。那是扶我、牽我、為我按摩時輕而有力的手,此刻卻靜定自若,再親密些也無妨。

月光便這樣,照著他剛剛立過的地方,一片荒蕪的慘白。一瓶正紅花油靜靜佇立在床頭櫃上,這就是唯一了。他走時並沒有回頭。

他不喜歡我?

他不要我?

明明地,在瞬間之前,大地震動,山川變色,他曾擁緊我,整個人像一座即將爆發的活火山,我知覺他周身幾千度的高溫。

他的擁抱,令我肩背生痛。

卻突然消弭于無形。

我面紅耳赤︰是他看輕賤了我?

在沒遇到他以前,我的心仿佛大都市最繁華處的聖母院,煙塵滾滾車聲四起,我只很靜很靜,日子恆久暮鼓晨鐘,夜半才到客船。

而他,是我的埃絲美拉達。

我身體深處的潮騷。

但他,拒絕了我。

這樣輾轉難眠,也不覺上下眼皮打架……

是清晨的門鈴叮咚叮咚,我驚起忙應,「來了。」是他嗎?裙子睡得稀皺,也來不及撫一撫,倉皇之間找不到拖鞋,赤腳跳過地毯。

是酒店的服務員︰「是莊小姐吧?這封信是早上一位先生送過來,囑咐九點半之前一定要交給你。」

所有言語動作都像下意識,我只能顫抖地、虛弱地撕那信封。連撕幾下,拆出來,是一張參加旅行團赴越南四日游的票。

太意外了。我舉起票,對著光線看一看,又把信封翻過來,敲一敲。的確,沒有一字半句。

中年男人的心,我只覺無從捉模。

在酒店大堂里與旅行團會合,遠遠只覺得眼熟,猛然僵住,失聲︰「是你。」

龍文悠然自後排走出,慣常略含笑意,一步一步,越出眾生之外,仿佛是在人海里分花拂柳而來。

我笑得勉強︰「真巧,總是遇到你。」

龍文忽然俯身下來,語聲輕柔而目光灼灼︰「不,是我遇到了你。」

像大幕初初拉開時分,兩個演員自不同方向上場,在舞台的中央相遇。如果是漫畫形式,該是我們頭上都打了大大的???!!!吧,而眾人心上是大團大團的霧。

誰吸了一口冷氣。我猜他們肯定在想,這女孩真不得了,國內一個,國外一個。

而我並沒有問他︰為什麼會來。

就好像明石也沒有問過我,為什麼。

總是在微雨的清晨里,在下龍灣邊等游輪,我突然將相機丟給龍文,發足奔向對面,站定了,催著他,「龍文,快照。」

「 」一響,到底是留下來了。

上了船,回頭看,那座咖啡館仍然淡黃淡黃的停在雨里,無聲歲月流走,是備受摧殘的臉容。杜拉與她的中國情人是否曾在這里對坐,喝一杯西貢咖啡?

她的身影曾在他床上橫陳,對她的記憶終生不朽,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他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這樣的激情與魔狂。

但他拋開她,忘掉她,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只因為︰沒有了財富,我算什麼?

船緩緩開動,一路掀開雪白浪花。如果在西貢河上相遇的,是我與明石?離開了他的身份,他的家庭,他盔甲似的驕傲,他又算什麼?

熱帶的太陽辣辣升起,空氣微微腥咸,船上竟有一朵鳳凰花,不知是誰遺下來的。

我拾起來,在手中把玩,忽然帶著頑皮笑容,插在鬢邊。

龍文舉起相機留住︰「南國黑美人。」

只是沒有選擇,不要做酷女郎,就得甘心老土。做不成完全沒有良心的新新人類,

就得為情所傷。

一只蝴蝶經過我的身畔,小小灰色的翅子努力地扇動著。而它的身下,是大海的蔚藍。

我迷惑了。

它從哪里來?它難道不知道一路前去,是無邊的大海,自此尋不到任何一個駐足之處,一朵為它盛放的花?海的對面是它永遠不能抵達的天堂,而它飄洋過海,堅持地飛著。

我靠在窗邊,微微暈眩。龍文起身,把窗簾拉下,邊緣始終不肯平復,陽光便一掀一掀地進來,他用手按住它。

穩定的、離我非常近的手臂。

我心動一下。我其實也可以要一個溫柔疼惜的男人,發展一段單純的感情,安分地過活。為何是我自己的心,不允許?

我說︰「謝謝。」

龍文轉過身來,嘆口氣,「我認識你以來,沒見你開心過一天。」我不語。

他說漏了口,「那老男人,也值得?」

我一驚︰「你在說什麼?」

他微笑︰「中國人,真是全世界最古道熱腸的人,雖然萍水相逢,也覺得有義務對我的一生負責,故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笑︰「你信?」

他答︰「當然不。任何話,只要不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我都不信。你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呀。」

我一聲不響,起身向艙外走。他眼中一剎時的責備,與我何干。

第五章

這一夜,只新月如鉤。

我沿著陌生國度的陌生海岸線向前去。

「喂?」

我沒有回頭。

「大小姐,這是外國呀,三更半夜你在外頭跑,膽子也太大了吧?」

龍文遠遠地負手而立,身影在月光里流動。孤單若斯,卻如海邊的一株芭蕉,有自得其樂的豐盛。

我揚聲道︰「我過一會就回去。」

听見腳步沙沙,他走近來,笑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霄?」

我反唇相譏︰「不是甲男,就是乙男,反正不姓伊。」

「那麼,是為老男人了?」

我駁他,「老男人老男人,他老得你多少?再過十年,你就是你自己口里的老男人。」

「錦顏,你呀你呀,」他恨鐵不成鋼似的,「吃多少悶虧都可以,嘴頭上不肯吃一點虧。如果是為著那個老男人,我可以向你保證,你連十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我黯然良久,問︰「為什麼?」

「因為貪婪。他的貪婪。」龍文斬釘截鐵。

「不,」我訝然抬頭,「你根本不了解他,怎麼可以這樣譴責他。他對名對利都不貪婪,他請我吃飯甚至是牛肉面,他對我也一直規規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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