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座與宜家踫頭。
小琴提著大包小包,都是阿姨買的禮物。
宜室問︰「要不要我送你飛機?」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
「宜家,你變了。」宜室訝異。
「是的,你看,父親終于去了會母親,龍泉之下,不知他倆說些什麼。」
宜室何嘗沒有這樣想過。
宜家問︰「會不會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宜室岔開話題︰「你倒是把蘇東坡的詞背熟了的。」
「也許我也該結婚。」宜家握住小琴的手。
「的確是。」
「但到哪里去找姐夫這樣的好人?」
「過得去而已,小姨子總對姐夫有特殊感情。」
「千金易得,知已難尋。」
宜室沉吟半晌,因小琴在旁邊,不便說「我的知已,倒不是他。」
「別太節省,我回去後,多跟我通電話。」
「沒有性命交關的大事,我還真不肯撥國際直通。」
「我要走了。」
「宜家,來吃晚飯。」
「我想早點收拾東西睡覺。」
「你不買些衣服首飾帶回去?」
「身外物,」宜家緩緩搖頭,「瑣事耳。」
女人要是連這些都能看開,那真修練成才了。
「我會想你的。」
宜家努一努嘴,「我會想這兩個寶貝。」指李琴李瑟。
回到家,李琴把阿姨買的衣服一件一件試給母親看,對著鏡子顧盼,已具少女風姿。
有一條黑色連衣裙,釘亮片,下擺用打褶的硬紗點綴,里興襯緊身襪褲,既古怪又別致,真虧她們兩姨甥找得到。
小琴動一動,那亮片閃一閃,忽明忽滅,似失意人臉頰上眼淚。」
不知為什麼,恐怕是性格使然,無論看什麼,宜室都看出灰色調子來。
「媽媽,」小琴坐下來,「有時候阿姨待我好過你。」
宜室看女兒一眼,「你已經大了,應當知道,那是因為阿姨三年才見你一次。請問小姐,生病誰抱你進醫院;又請問你,無故給老師留難,準與你去見校長討公道;又再請問你,半夜誰同你蓋被子。」
「我只是說有時。」
「有時也不行,怎麼可以傷媽媽的心,」然後恐嚇小琴︰「以後不讓阿姨上門來。」
你能對誰這樣肆無忌憚呢,也不過是子女罷了。
晚上,尚知問了一個他一直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宜家的英國護照從何而來?」
反正人人都在討論護照,嚴肅性足夠掩飾他的好奇。
宜室放下梳子,「我不知道。」
「但你們姐妹倆感情一直親厚。」尚知意外。
「就是因為我懂得適可而止。父子夫妻之間還有許多話是說不得的呢,不明白這個道理。人恆憎之。」
尚知只得暗暗稱奇。
宜室笑了,「六五年之前,英國規例很松,據說住滿五年,便可自行申請護照,有人膽生毛,丟掉香港護照,硬說不見的是原裝貨,也一樣魚目混珠過了骨。」
「六五年?宜家又不是十歲八歲抵達英國的。」
宜室轉過頭來,「那麼你說,一個獨身女子,要從什麼途徑,才可拿到這本寶書。」
尚知心中一亮,但不敢置評。
宜室代答︰「出外靠朋友。」說得再含蓄沒有了。
尚知忍不住,「她結過婚?」
「我不知道,你問她好了。」
「那怎麼好意思,只是,從沒听她說過這件事。」
「如果你愛她,就愛她。如果你不愛她,就是不愛她,這件事與我們的感情一點影響都沒有,查根問底有什麼作用?她想我們知道,自然會說,不想我們曉得,才不開口,人人有權維持隱私。」
尚知笑,「我呢,我有無私隱權?我私家戶口有多少存款要不要報上來?」
「要!」
李尚知笑了,這是他的愛妻,他愛得心甘情願。
李家對于媳婦這個主意,卻大大不以為然。
尤其是李母,早年師範學院畢業,做了半輩子的校長才退休,是個知識分子,看事情比較透徹,詞鋒也很厲害。
她對兒子說︰「你也該先探探行情再說。」
李尚知故作輕松,「我們到過加國好多次了,山明水秀,是個好地方。」
「我知道是個好地方,不見得好得衣食住行全部免費。」
李尚知沉默。
「你在彼邦,找得到同級的工作?」
尚知賠笑,「可以慢慢來。」
「三十多歲的人,孵在家中,很快心急氣躁,尚知,這種大事,還是從詳計議的好。」
「宜室說--」
李母截住他,「你自己怎麼說?」
李尚知只得答︰「我也想換換環境。」
「你別托大,新世界未必接受你。」
「我同宜室對西方社會相當熟悉。」
李母知道媳婦最近手頭大寬,料到她會搞些花樣鏡,卻想不到是這樣大的一件事。
「你同三叔商量商量,他剛放棄美國公民權回來。」
「媽,也有成功的個案,很多華僑在異鄉開花結果。」
「那你更應該听听兩面之詞。」
李尚知也太過老實,回到家中,一五一十對宜室說了,雖然隱惡揚善,大大將母子之間對話美化,宜室還是老大不滿。
「潑冷水專家,」她說︰「我毋需向她交代,我並不打算接她老人家去享福,一切後果由我自負,她救不了我,亦打不沉我。」
尚知苦笑。
宜室還補一句︰「叫她找別人去合演《孔雀東南飛》。」
每天晚上,宜室挑燈夜戰,細心搜索資料,把表格填將起來。
兩個女兒想進書房與母親說兩句話,都被噓了出來。
瑟瑟問︰「是怎麼一回事?」
小琴得意洋洋答︰「我們就快搬到外國去住。」
瑟瑟大吃一驚,「什麼地方?」
「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小琴一甩頭發,丟下小妹妹。
瑟瑟十分不安,跑到父親身邊,依偎一會兒,輕聲問︰「小琴所說,都是真的?」
李尚知放下報紙,笑道︰「或許會走得成。」
「我可否帶洋女圭女圭一起去?」
「應該沒有問題。」
「還有我的叮當漫畫?」
「瑟瑟,到時再說吧。」
瑟瑟驚恐地退後一步,「我一定要帶叮當漫畫。」面孔漲紅,就要哭的樣子。
李尚知深覺不忍,把小女兒擁在懷內,「好好,沒問題。」
未見其利,已見其害。
「祖母呢,她也去嗎。」
「瑟瑟,來,我講快樂王子的故事給你听。」,是晚,瑟瑟已經轉憂為喜,她父親卻沒有。
只听得宜室說︰「唉,填這種表,真會頭發白眼楮花。」
餅兩日,趁有空,李尚知還是約了三叔出來吃茶。
三叔听完他的計劃,呆半晌,表情有點呆滯,眼楮看看遠方,動也不動,十分空洞。
尚知嚇了一跳,沒想到事情這麼壞。
三叔問他︰「你們打算在哪一個埠頭落腳?」
「溫哥華。」
三叔點點頭,「美麗的城市。」
尚知松口氣。
「它是一個小盎翁退休的好地方。」
尚知一顆心又吊起來,「什麼叫小盎翁?」
「有一兩百萬美金身家,可算小盎。」
尚知一怔。
「你找我出來,是向我打听行情?」
「正是。」
「尚知,各人遭遇不同,我是失敗的例子,我把經驗告訴你,徒惹你笑話。」
「不會的。」
「我說不能適應,你一定以為我年老固執,不肯將就,事實的確如是,不必詳細解釋。」
尚知很難過,只是搓著手。
三叔過半晌說︰「一年多我都沒找到工作,救濟金只發給曾經繳稅人士。
難道沒有積蓄?
「坐食山崩,一日我發覺體三嬸將一元鈔票都整齊地對角折上兩次鄭重收藏,便清楚知道,這是回來的時候了。」
尚知駭然。
「很多人以為最多從頭開始,做份粗工,我亦試過,撇下銀行分行經理身份,到超級市場掌櫃收錢,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中年人了,哪里捧得動兩打裝汽水,廿磅重一個的西瓜,他們那里服務周到,時時要捧出去放進顧客車尾箱,一日下來,膀子雙腿都報銷,實在吃不了苦,只得辭工,只有那些十八九歲,高六尺,重一百八十磅,念完高中後輟學的少年人才勝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