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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陽光充沛 第4頁

作者︰亦舒

在茶座與宜家踫頭。

小琴提著大包小包,都是阿姨買的禮物。

宜室問︰「要不要我送你飛機?」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

「宜家,你變了。」宜室訝異。

「是的,你看,父親終于去了會母親,龍泉之下,不知他倆說些什麼。」

宜室何嘗沒有這樣想過。

宜家問︰「會不會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宜室岔開話題︰「你倒是把蘇東坡的詞背熟了的。」

「也許我也該結婚。」宜家握住小琴的手。

「的確是。」

「但到哪里去找姐夫這樣的好人?」

「過得去而已,小姨子總對姐夫有特殊感情。」

「千金易得,知已難尋。」

宜室沉吟半晌,因小琴在旁邊,不便說「我的知已,倒不是他。」

「別太節省,我回去後,多跟我通電話。」

「沒有性命交關的大事,我還真不肯撥國際直通。」

「我要走了。」

「宜家,來吃晚飯。」

「我想早點收拾東西睡覺。」

「你不買些衣服首飾帶回去?」

「身外物,」宜家緩緩搖頭,「瑣事耳。」

女人要是連這些都能看開,那真修練成才了。

「我會想你的。」

宜家努一努嘴,「我會想這兩個寶貝。」指李琴李瑟。

回到家,李琴把阿姨買的衣服一件一件試給母親看,對著鏡子顧盼,已具少女風姿。

有一條黑色連衣裙,釘亮片,下擺用打褶的硬紗點綴,里興襯緊身襪褲,既古怪又別致,真虧她們兩姨甥找得到。

小琴動一動,那亮片閃一閃,忽明忽滅,似失意人臉頰上眼淚。」

不知為什麼,恐怕是性格使然,無論看什麼,宜室都看出灰色調子來。

「媽媽,」小琴坐下來,「有時候阿姨待我好過你。」

宜室看女兒一眼,「你已經大了,應當知道,那是因為阿姨三年才見你一次。請問小姐,生病誰抱你進醫院;又請問你,無故給老師留難,準與你去見校長討公道;又再請問你,半夜誰同你蓋被子。」

「我只是說有時。」

「有時也不行,怎麼可以傷媽媽的心,」然後恐嚇小琴︰「以後不讓阿姨上門來。」

你能對誰這樣肆無忌憚呢,也不過是子女罷了。

晚上,尚知問了一個他一直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宜家的英國護照從何而來?」

反正人人都在討論護照,嚴肅性足夠掩飾他的好奇。

宜室放下梳子,「我不知道。」

「但你們姐妹倆感情一直親厚。」尚知意外。

「就是因為我懂得適可而止。父子夫妻之間還有許多話是說不得的呢,不明白這個道理。人恆憎之。」

尚知只得暗暗稱奇。

宜室笑了,「六五年之前,英國規例很松,據說住滿五年,便可自行申請護照,有人膽生毛,丟掉香港護照,硬說不見的是原裝貨,也一樣魚目混珠過了骨。」

「六五年?宜家又不是十歲八歲抵達英國的。」

宜室轉過頭來,「那麼你說,一個獨身女子,要從什麼途徑,才可拿到這本寶書。」

尚知心中一亮,但不敢置評。

宜室代答︰「出外靠朋友。」說得再含蓄沒有了。

尚知忍不住,「她結過婚?」

「我不知道,你問她好了。」

「那怎麼好意思,只是,從沒听她說過這件事。」

「如果你愛她,就愛她。如果你不愛她,就是不愛她,這件事與我們的感情一點影響都沒有,查根問底有什麼作用?她想我們知道,自然會說,不想我們曉得,才不開口,人人有權維持隱私。」

尚知笑,「我呢,我有無私隱權?我私家戶口有多少存款要不要報上來?」

「要!」

李尚知笑了,這是他的愛妻,他愛得心甘情願。

李家對于媳婦這個主意,卻大大不以為然。

尤其是李母,早年師範學院畢業,做了半輩子的校長才退休,是個知識分子,看事情比較透徹,詞鋒也很厲害。

她對兒子說︰「你也該先探探行情再說。」

李尚知故作輕松,「我們到過加國好多次了,山明水秀,是個好地方。」

「我知道是個好地方,不見得好得衣食住行全部免費。」

李尚知沉默。

「你在彼邦,找得到同級的工作?」

尚知賠笑,「可以慢慢來。」

「三十多歲的人,孵在家中,很快心急氣躁,尚知,這種大事,還是從詳計議的好。」

「宜室說--」

李母截住他,「你自己怎麼說?」

李尚知只得答︰「我也想換換環境。」

「你別托大,新世界未必接受你。」

「我同宜室對西方社會相當熟悉。」

李母知道媳婦最近手頭大寬,料到她會搞些花樣鏡,卻想不到是這樣大的一件事。

「你同三叔商量商量,他剛放棄美國公民權回來。」

「媽,也有成功的個案,很多華僑在異鄉開花結果。」

「那你更應該听听兩面之詞。」

李尚知也太過老實,回到家中,一五一十對宜室說了,雖然隱惡揚善,大大將母子之間對話美化,宜室還是老大不滿。

「潑冷水專家,」她說︰「我毋需向她交代,我並不打算接她老人家去享福,一切後果由我自負,她救不了我,亦打不沉我。」

尚知苦笑。

宜室還補一句︰「叫她找別人去合演《孔雀東南飛》。」

每天晚上,宜室挑燈夜戰,細心搜索資料,把表格填將起來。

兩個女兒想進書房與母親說兩句話,都被噓了出來。

瑟瑟問︰「是怎麼一回事?」

小琴得意洋洋答︰「我們就快搬到外國去住。」

瑟瑟大吃一驚,「什麼地方?」

「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小琴一甩頭發,丟下小妹妹。

瑟瑟十分不安,跑到父親身邊,依偎一會兒,輕聲問︰「小琴所說,都是真的?」

李尚知放下報紙,笑道︰「或許會走得成。」

「我可否帶洋女圭女圭一起去?」

「應該沒有問題。」

「還有我的叮當漫畫?」

「瑟瑟,到時再說吧。」

瑟瑟驚恐地退後一步,「我一定要帶叮當漫畫。」面孔漲紅,就要哭的樣子。

李尚知深覺不忍,把小女兒擁在懷內,「好好,沒問題。」

未見其利,已見其害。

「祖母呢,她也去嗎。」

「瑟瑟,來,我講快樂王子的故事給你听。」,是晚,瑟瑟已經轉憂為喜,她父親卻沒有。

只听得宜室說︰「唉,填這種表,真會頭發白眼楮花。」

餅兩日,趁有空,李尚知還是約了三叔出來吃茶。

三叔听完他的計劃,呆半晌,表情有點呆滯,眼楮看看遠方,動也不動,十分空洞。

尚知嚇了一跳,沒想到事情這麼壞。

三叔問他︰「你們打算在哪一個埠頭落腳?」

「溫哥華。」

三叔點點頭,「美麗的城市。」

尚知松口氣。

「它是一個小盎翁退休的好地方。」

尚知一顆心又吊起來,「什麼叫小盎翁?」

「有一兩百萬美金身家,可算小盎。」

尚知一怔。

「你找我出來,是向我打听行情?」

「正是。」

「尚知,各人遭遇不同,我是失敗的例子,我把經驗告訴你,徒惹你笑話。」

「不會的。」

「我說不能適應,你一定以為我年老固執,不肯將就,事實的確如是,不必詳細解釋。」

尚知很難過,只是搓著手。

三叔過半晌說︰「一年多我都沒找到工作,救濟金只發給曾經繳稅人士。

難道沒有積蓄?

「坐食山崩,一日我發覺體三嬸將一元鈔票都整齊地對角折上兩次鄭重收藏,便清楚知道,這是回來的時候了。」

尚知駭然。

「很多人以為最多從頭開始,做份粗工,我亦試過,撇下銀行分行經理身份,到超級市場掌櫃收錢,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中年人了,哪里捧得動兩打裝汽水,廿磅重一個的西瓜,他們那里服務周到,時時要捧出去放進顧客車尾箱,一日下來,膀子雙腿都報銷,實在吃不了苦,只得辭工,只有那些十八九歲,高六尺,重一百八十磅,念完高中後輟學的少年人才勝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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