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知惻然。
三叔苦笑,「你們不致于此,是我沒有本事,二則自不量力,尚知,你與宜室盡避勇往直前。」
「三叔,當日你們也不見得赤手空拳。」
「沒有工作,買房子要全部付清,銀行不肯貸款,已經去掉一半財產,剩下的七除八扣,飛機票、貨櫃運費,雜七雜八,沒有車子也不行,三兩年下來,無以為繼,只得打道回府恢復舊職,留孩子在那邊陪你三嬸。」
李尚知默默無言,三叔一切說得合情合理,並無半分遮瞞。
叔佷敘完舊,由尚知付賬,便分道揚鑣。」
那邊廂他妻子湯宜室也約了朋友,氣氛完全不同,熱鬧喧嘩。
主客是位司徒小姐,三個月前才餞行送走了她,今日又要為她接風。
宜室笑問︰「是不是悶得慌,熬不住才回來。」
「唷,」司徒小姐嬌嗔的說。「我最恨這個城市。」
宜室一怔,別的朋友也打一個突,好好的在本市住了廿多三十年,恨從何來?
「擠得要命,吵得要死,又熱得發昏,我是不得已才回來,有事要辦,人家在長途電話求了一個多鐘頭,我才托塔應允捱義氣。」
宜室斜眼看住司徒,一句真話都沒有,這樣坐著互相吹牛有什麼意思。
誰也不希企誰會得忽然之間站起發言從實招來,句句真心,但,也別大虛偽了才好。
宜室發覺他們都是同一個心態,走的時候好不匆忙,一副大禍將臨的樣子,到了那邊,定下神來,回頭一看,咦,怎麼搞的,一點也沒有陸沉的意思,風和日麗,馬照跑,舞照跳,于是心癢難搔,忍不住打回頭來看看你們這班人到底還有什麼法寶……
司徒還獨身,身在異鄉為異客,有什麼好做,三個月下來悶得山窮水盡,回來到底有班朋友吃吃喝喝,聊天說笑。
這時司徒的矛頭指向宜室,她嗔曰︰「你都不寫信給我。」
宜室失笑,「信還未到你人已經回來。」
「你可以打電話呀。」
「沒有號碼,小姐,你真會作弄人。」
司徒連忙寫下號碼,當著那麼多人面前就說︰「別告訴別人。」
好像很多人急著要追尋她的下落似的。
宜室搖搖頭。
她才不會這樣,她做事最有計劃。
三日兩頭叫人接了又送,送了又接,到最後,朋友暗暗叫苦,只怨︰「唉,又來了。」
要走的話,就在那邊安居樂業,一家人相依為命。
人各有志,千萬別對任何人說︰「怎麼,你們還沒辦手續呀,告訴你,明年三月可能有重要事情宣布,屆時恐怕如何如何。」一副先知模樣。
宜室伸伸腿,從容不逼地輕輕打個呵欠,走得太早也沒意思,現在恰恰好。
只听得有一位女友說︰「我為的是孩子們——」
另一位回應︰「孩子有孩子的世界,不見得一喝洋水,一踏洋土,個個變成貝聿銘、王安。」
「不應有太多幻想。」
「到了那邊,生活一定打折扣。」
「問題是幾折,七折還可忍受,五折就見鬼了,我不去。」
不會的不會的,宜室想,住下來了,打理園子,重入廚房,樂趣無窮。
哪些人適合移民,哪些人不,實是非常明顯的事,只要尚知支持她,一家人到哪里都可以安居樂業。
「宜室今天為什麼不說話?」
宜室連忙欠一欠身,「我在听你們的高見。」
話題轉到外國的居住環境上去。
「最討厭那種打開門一道樓梯的小屋子。」
「啊那是鎮屋,佔地不多,售價相廉,鄰居大有問題。」
「半連接洋房比較好。」
「也不靈光,有一幢公共牆,不過是夾板造的,雞犬相聞,老實說,隔壁吵架听得見沒問題,當然免費娛樂,自己的動靜傳過去虐待別人,就不必了。」
「那當然,而且地皮要大,孩子有地方玩耍,不然巴巴的跑外國去干嗎。」
宜室忽然插嘴,「這樣的房子,也不便宜了吧。」
「你指哪個埠?」
「溫哥華。」
「西區的高尚地帶,普通一點要三十多至五十余萬不等,超級豪華,一百萬也有。」司徒回答她的問題。
「這麼貴?」
「列治文區便宜得多。」
有人吐吐舌頭,「我還以為三五萬一間。」
「早十多廿年可以。」
「听說還在漲,給新移民搶高的。」
宜室輕輕說︰「這一代移民同老前輩不可同日而語。」
司徒笑,「怎麼同,彼時祖先拖著豬尾前往金山,今日眾人帶著金山前去投資。」
宜室說︰「也別太叫外國人另眼相看了才好。」
司徒接著說下去︰「你知不知道,海關特派員工接受專門訓練,把名牌衣物特色搞得一清二楚,打起關稅來,萬無一失。」
宜室從來沒听過這麼鮮的新聞,睜大了雙眼。
只听得有人搶著說︰「我有位親戚,還被請到黑房去搜身呢,嚇壞人」
司徒緊皺眉頭,「溫哥華海關不好過。」
「嗤,才怪,三藩市最難,夏威夷第二,第三才輪到你本家。」
宜室苦笑,都是最多華人出入的地方,你說難不難為情。
「我們這一幫人,先成為財經專家,再學做移民專家,水準之高,其他城市無法比擬。」
宜室說︰「但是我一向喜歡寧靜平凡的生活。」
「我如果有百萬加幣退休金的話,我也喜歡,誰愛留在這個功利社會天天鬼打鬼。」
宜室笑。
大家也都笑,一頓茶吃到此時為止。
這三兩年來,全人類坐下就談這些,兜來兜去,還是回到原來話題。
本年度盛行什麼大前提,各人心中有數。
宜室習慣開啟信箱,方才上樓。
一只象牙白長方型信殼在等著她。
信封上用英文寫著湯宜室小姐收。
宜室的心一跳。
呵這信殼這字跡她太熟悉了。
只是沒想到有人居然十多年的老習慣不變。
她把信拈一拈,這次里面說些什麼?從前她收過上百封這樣的信,有時只有一句話,沒頭沒腦像「我看到月亮便想,在溫習的你,也沐浴在同樣月色下,便覺幸福」。
後來那人卻把這些信全要了回去。
少女時的宜室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來得太容易了,便以為往後機會多著。
但沒有。
都沒有人再懂得寫信了。
小琴來開門。
「誰的信?」可見這信殼有多矚目。;宜室把信收進手袋,她不是個新派的母親,她希望她可以答︰「我舊情人的信」,但英世保算得是情人嗎,她們年青的時候,戀愛就是戀愛。
英世保那樣大膽不羈,也一直視湯宜室為矜貴的小鮑主,並沒敢越禮。
筆此浪漫美好的感覺直延伸至今日。
宜室小心剪開信封,抽出信紙,英世保是那種仍然用自來水筆的人。
宜室,他寫,側聞宜家說你或可能來溫哥華長住,方便時當可與我一聚。
敖著卡片地址。
用了兩個可字。宜室直覺上有種蕩氣回腸之感。
「回來了?」尚知探頭進來。
宜室嚇一跳,轉過身去。
第三章
「誰的信?」
「舊情人。」宜室一吐為快。
尚知馬上咧開嘴笑。
「不相信?」
「算了吧,你知我知,湯宜室根本沒人追,捏造什麼故事。」
宜定為之氣結。
尚知走到她身邊端詳她半晌,「老了。」他下結論,「再也變不出花樣來了。」他吻了愛妻的手一下,施施然走出房間。
宜室看著尚知的背影,他即使長到五十歲,也還是個愣小子。
宜室把信放過抽屜里,過一會兒,又取出來,撕成八片,把碎紙扔掉。
她不能解釋為何要這麼做,又覺得反應過激,忽然認為在一封無關重要的信上花那麼多時間十分不值,站起來,推開椅子,便揚聲叫小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