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出現︰「是,媽媽。」
「過來我身邊。」
女兒就是這點好,大到這樣,宛如小大人了,仍然可以依偎懷抱。
小琴等著母親吩咐,但宜室沒有出聲,過半晌,她才說︰「手續辦好的話,便要與你退學。」
「我有心理準備。」
「那就好。」
「我還要學中文嗎?」小琴喜孜孜的問︰「一向最怕背書。」
宜室一怔,她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可見有許多細節有商榷的必要。
以前見女朋友嫁了洋人,生下混血兒,又住在外國,卻苦苦逼那黃頭發的孩子讀上大人、孔乙己,便覺得好笑,現在,她要不要小琴放棄中文?
宜室終于答︰「你父親是教育家,問他好了。」
宜室不擔心小琴,但瑟瑟呢,將來這孩子勢必完全不懂書寫閱讀中文了。
宜室一陣惘然。
晚上,李尚知安慰她,「人家批不批你做外國人還是懸疑,平白先操了心,多劃不來。」
他學了乖,沒把他與三叔之間的對白抖出來。
宜室在床上轉個側,「你想不想去?」
「你去哪里,我便去那里。」尚知回答得很簡單。
宜室很了解他的意思。
每隔一段日子,李尚知便代表大學外出開會,他一走,宜室便惘惘然,拿了手袋忘記鎖匙,老像少了什麼似的,晚霜也不高興擦了,電視也不大看,晚上與女兒胡亂睡了算是一天。
靶覺非常難受。
待尚知回來,問起他,也一樣,無心開會,只看著表想回酒店打長途電話。
最後宜室不得不感慨地承認,他倆算是恩愛夫妻。
每次尚知都說︰「我永遠不再會一個人旅行。」
但公事公辦,宜室的工作也不輕松,她不是常常拿得到假期跟著走。
宜室忽然說︰「委曲你了。」
尚知一怔,「話從何來?」
「要你從頭開始找新工作,」宜室笑,「不過,李尚知教授一定不輸給外國人。」
尚知覺得宜室有時天真得似一個小孩子,不禁暗暗嘆氣。
一言提醒了他,第二天,他立刻聯絡上機械工程系的倪博士。
他也不打算客氣,開門見山的說︰「倪博士,听說你在多倫多當過一年客座講師。」
「八五年的事了。」
「情況如何?」
倪博士只是笑。
李尚知拍一拍額角,情況若是大妙,人家就不會回來。
丙然不出所料,倪博士說︰「寧為雞口,莫為牛後。」
「職位還容易找嗎?」
「要看機緣巧合,全世界好的崗位都難找,你我在華南已有十多年功力,算是開國元老,待遇不錯,怎麼,想到別處發展?」
李尚知笑答︰「有這個打算。」
「那麼去之前,就該預先應征申請職位。」
「謝謝你倪博士。」
李尚知當然明白。
宜室辭去工作,有一千樣事可以消磨時間,而且都為社會認可。
他呢,他能不能夠這樣輕松?恐怕不可以,一個正在盛年的大男人坐家中無所事事,不愁衣食,也怕悶死。
真是棘手。
尚知想起新婚不久,小琴剛出生,他自理工學院離職出來,大約有半年時間賦閑在家,那種滋味,若非親身經歷,難以想像。
這件事原本早已淡忘,此刻卻幽幽鑽上心頭,李尚知不想再經歷類此惶恐。
那一段日子,他只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心特別怯,面孔特別木,手腳特別軟。連書都看不進去,也不想與嬰兒親近。
看見宜室一早辛勞地出去上班,內疚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等她下班,更加難受,六個月就使李尚知老了十年。
幸虧宜室一點怨言也沒有。
宜室那時年輕,吃了苦也不知道,待明白過來,苦頭已成過去,也只得作罷。
往後夫妻倆對這段不愉快的日子一字不提,故意要將之從記憶中剔除,也做得很成功,但是今天李尚知卻把細節一一都想起來。
宜室不是一個健忘的人,是手頭那筆遺產壯了她的膽子,真不知橫財是幫了她還是累了她。
當務之急,李尚知立刻把他們兩人共有財產算一算,連他的公積金在內,數字不算難看,他這才松出一口氣,沒想到一輪混戰,居然也掙下一點積蓄。
那個下午,李尚知親自用電腦寫了好幾封信到加國各大學去探路。
雖沒有朋友,也有相識,他的人緣不錯,應當很快會得到回音。
回家途中,尚知買了一份溫哥華太陽報以及一份多倫多星報,交予宜室。
瑟瑟問得好︰「有沒有月亮報?」
小琴附和︰「對,為什麼從來沒有月亮報。」
宜室取起報紙,匆匆翻閱,到了買賣樓宇一欄,便停住不動。
民以住為天,穿什麼吃什麼反而有極大的伸縮性。
「媽媽,為什麼外國人的報紙都叫凱旋、時報,而我們卻有成功很、光明報。」
宜室拾起頭來,「各處風俗各處倒嘛。」
她撥電話,接通了便與對方談起來,兩個女兒見她忙,便去看電視。
「玲玲,你是買房子專家,全世界大城市都置了產業,」宜室笑,「我有事情教。」
那位太太也笑,「豈敢豈敢,別打趣我。」
「打個譬方,在溫哥華買房子要注意什麼?」
「還不是同這里一樣,地段分貴賤,地皮尺寸千萬要合標準,否則難以轉手……
「一二O英尺乘三十三英尺是不是?」
「你看,你都知道,還來套我口風。」
宜室笑,「那些房子的圖樣美得叫人心悸。」
「是,而且仍然不貴。」
「對,買得起。」
兩位女士談得投機,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對答如流,眉飛色舞。
「如果要看得到海景,價錢還是不便宜。」
「可是到了那邊。交際應酬勢必大減,在家的時間比較多,對著湖光山色,心情寬朗舒暢。」宜室說。
「那就要看個人的經濟情形了。」講得實情實理。
宜室見對方這麼熱心,索性閑聊幾句,直到尚知探看她,做一個扒飯的姿勢,她才放下電話。
尚知笑說︰「女性說起電話來,電話會融化爆炸。」
宜室忽然想起副刊上有位專欄作者,每隔十來廿無,就必撰文慶幸本市電話收費廉宜,說得雖嫌瑣碎,卻是真象。
到了外國,要與舊友談天說地,卻不是這麼簡單的事了,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尚知看見宜室發呆,用手推她一把,「說的是什麼國家大事?」
「瞎聊而已。」
「對了,後天我母親生日。」
宜室答︰「我並不敢忘記,早備下四色大禮,前去拜壽。」
尚知看她一眼,不作聲。
宜室說下去︰「有穿的有吃的有用的,還有一副新的麻將牌,連玩的都替老人家想到,算不算周全?」
尚知輕輕說︰「人活到耄耋,真不容易。」
宜室嘆口氣,「可不是,不知要歷劫多少苦難。」
尚知接上去,「如今兒孫滿堂,吃口安樂茶飯,即使政肆一點,略見霸道,也值得原諒。」
宜室笑了,這個孝順兒子,兜了圈子說來說去,還不是叫妻子包涵他母親。
確要飲水思源,小琴瑟瑟的體內也還流著老太太的血液,承繼了她的遺傳因子。
第二天,宜室趁午飯時間到領使館去,表格上有一項條件需要征詢。
但見偌大的會客室內人山人海,擠了怕沒有三五百人,座位不夠,魚貫站在門口,兩個穿制服的管理員正在狐假虎威,揮手吆喝,叫諸人守守秩序。
這是怎麼一回事。
宜室還沒有見過這等場面,挑了一位衣著體面的小姐輕聲問︰「這是干什麼?」
對方打量宜室,見她衣著合時,化妝明艷,分明是同類,于是答道︰「你不知道?每個星期三中午這里都舉行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