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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陽光充沛 第7頁

作者︰亦舒

「啊,」宜室並不知有這樣的事,「說些什麼?」

「你收到驗身通知沒有?」她像是老資格。

「還沒有,我正在填申請表。」

小姐笑道︰「不干你事,稍後再來。」

宜室道完謝,放棄詢問,匆匆離棄那個地方,內心猶自不安。

上次置身群眾集會,還在大學的禮堂,氣氛完全不同,年齡相仿,旨趣相同的一班年輕人有說有笑,不知多麼愉快。

罷才那個大堂里卻容納了各色人等,看得出職業環境教育水平無一相似,大部分人精神緊張,心里只有一個目標。

走到大廈樓下,抬頭一看,發覺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宜室才松出一口氣。

像一切略為敏感的人,她頓時失去胃口,回到辦公室,見賈姬桌上有只隻果,便順手取餅咬一口。

賈姬詫異,「為何神情大異?」

「你有所不知。」宜室嘆一口氣。

「怎麼不知,你這癥候,遲疑不決,患得患失,內心矛盾,唉聲嘆氣,叫做移民病。」

宜室一怔。

賈姬笑,「不止你一個人這樣,我有個親戚,病入膏肓,簽證期限已屆,夜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宜室微笑,「那也太嚴重了。」

賈姬問︰「你呢,填妥表格沒有?」

「還欠良民證。」

賈姬點點頭,「對,這張紙不可少。」

宜室不服氣,「看你,一副篤定的樣子,沒有任何打算?」

「大不了嫁到津巴布韋去,哈哈哈哈。」

宜室見她這樣游戲人間,丟下吃了一半隻果,回到自己房間去。

下午一連串電話,手下辦事不力,又生一陣子氣,就把領事館那一幕沖淡。

晚上宜室靠在床上看小說,小琴進來,磨著母親,要安裝一具獨立號碼的私人電話。

這樣簡單的事,本來宜室一口就應允,此刻卻說︰「我們這個家就快解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琴懷疑,「我們今年就走?」

「那倒不會。」

「至少還能用一年,媽媽。」

「好好好,你自己去辦,我來付款就行。」

小琴拍手,「用我的名字登記?」

「隨便你。」

小琴歡呼一聲,奔出去。

宜室看著女兒背影惻然,一點點小事就令她這麼高興,為什麼不縱容她呢,將來要吃的苦頭多著,父母未必幫得到什麼。

她總會長大,必須辛勞工作,面對復雜的人事傾軋,稍遲又一定會卷入戀愛漩渦,偶一不慎,便焦頭爛額。

人生路上荊棘多,風景少,苦樂全然不成比例,趁現在小孩要求低,多給她歡樂也是應該的。

又不是宜室一個母親這樣想,所以新一代兒童多數早被寵壞。

尚知進來,看見宜室愣愣的看著天花板,便說︰「有什麼心事?」

宜室答︰「舊情人來約,內心忐忑︰出去好,還是不出去好?」

李尚知見妻子同他耍花槍,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宜室不敢訴苦,這件事,由她起頭,是她的主意,她必須堅持到底。

每一項申請,都要逐個階段完成,人家做得到,她也不怕瑣碎繁復,這樣一想,她拋下小說安然入睡。

李母六十大壽那日,尚知偕妻女一早就到。

老人家正與親戚搓麻將,轉過頭來,看到宜室,倒也有三分歡喜,無論怎麼樣,她不叫她失禮,再不識貨,也看得出她這個媳婦受過教育,品貌高尚。

她叫宜室坐她身後看打牌。

一邊問︰「那只大盒子里裝的是什麼,花那麼些錢。」

牌搭子們便笑道;「拆開讓我們開開眼界。」

宜室便打開盒子,「是一件絨線大衣。」

李母向盒內一看,見是寶藍色,文中帶鮮,又夾著銀線,十分考究,更自高興,嘴里卻說︰「媳婦還當我三十歲,這麼花巧,如何穿得出來。」一邊笑。

宜室索性將新衣搭在李母肩上,說道︰「我看看是挺合適。」

牌友沒聲價稱好看。

李母意氣風發,將牌推倒,「踫踫踫。」

宜室連忙靜靜退下

人生根本好比一場戲,台辭念得不對,不知進退,就沒有資格站在台上,何用嘆五更怨不遇。

尚知向她投來贊揚的目光。

她謙遜地微笑答謝。

稍後李母放下麻將,坐到宜室身邊,開門見山,含笑說︰「到了外國,就難得享受這種天倫樂了。」

宜室忙輕描淡寫的答︰「我們一年起碼回來三兩次。」

李母卻說「長途飛機累死人。又危險。」

宜室繼續微笑,「那我們效法英國皇室,分開幾班飛機,以策萬全。再說,直航溫哥華,十二小時不到,不算長途,當是坐一天辦公室。」

李母瞪宜室一眼,可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論什麼,這媳婦總有法子盡數化解,且面不紅,心不跳,端是個見慣世面的厲害腳色。

「那,你們是走定了?」

尚知忙說︰「表格還沒有遞上去呢,出了簽證,一樣可以改變主意,媽媽,人家泱泱大國,不會強逼我們入籍,這又不比昭君出塞。」

李母所了這話,沉吟片刻,並找不出破綻,只得嘆息一聲,回到牌桌去。

尚知夫婦松口氣。

宜室想,幸虧有麻將,這十三張牌分散老太太的注意力,救了他們。

晚宴完畢,回家途中,宜室通知丈夫︰「已約好下星期一下午去做無犯罪記錄證明書,你抽空辦事吧。」

尚知沉默半晌,「是要打手指模的吧。」

「手續而已,客觀一點。」

尚知說︰「什麼都試一試,視為一種經驗。」

「對了。」宜室滿意地附和。

尚知開著一輛新的日本房車,兩個女兒在後座盹著,這是他們李家得意之秋,身為一家之主,他實在不舍得離開。

宜室看他一眼,輕輕說︰「也許到了彼邦,另有奇遇。」

尚知啼笑皆非,「什麼奇遇,獲選剪草冠軍?」

宜室跳起來,「李尚知,你說話恁地刻薄。」

「有草可剪,至少表示還有資格入住花園洋房,算是人上人了。」

「我保證新家勝舊家,可好?」

「怎麼可以叫你保證,我顏面何存。」

「尚知,我勸你不必戀戀不舍一間大學宿舍。」宜室微慍。

李尚知連忙噤聲。

他倆從來沒有吵過架,一方火爆發言的時候,另一方必定維持緘默,似有默契,從來未試過一句來一句往,弄得下不了台。

宜室發覺她已經瘦了。

做完良民證,十只手指油墨洗不淨,自信箱取出白信封的時候,竟在信下角印上淺淺的指模,十分矚目。

他的信又來了。

遲不來早不來,趁她這陣子疲倦以及彷徨的時候來震憾她。

信封特別長,只得拎在手中,在電梯里她便忍不住拆開來看。

「宜室要求你寫片言只字是否過分要求世保。」

宜室鼻子發酸。

發什麼神經,為什麼英世保不肯承認時間經已逝去,她已不是十七歲的湯宜室。

宜室譏咒著把信團皺塞入手袋,真想拍一張近照,至要緊把魚尾紋及雀斑都攝進去,寄上給英先生欣賞,杜絕這種玩笑。

待開門進了家,喝過一口佣人遞上來的香片茶,她又鎮靜下來。

老朋友,通通信也不以為過,沒有這種心情的話,置之不理也罷了,何用情緒激動。

瑟瑟迎上來,「爸爸呢?」

「有事回實驗室去。」

「每天我只能見爸爸三十分鐘。」瑟瑟抱怨。

宜室想到她自己的父親,結交新歡之後,他索性搬出去住,宜室宜家兩姐妹只有在過農歷年時看得到他。

宜室握住瑟瑟小手往臉上貼,最近想得特別多,一接觸此類往事,胸口像是被誰抓住似的難受。她總算有了自己的家,瑟瑟兩女是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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