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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 第12頁

作者︰亦舒

「我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他站起來,「我走了。」

「謝謝你一直對慧中好,」我說。

「你叫我做的事,我都會做到的。」他說。

「家明——」我的眉頭緊緊的皺著。

「我以為你一直是知道的。」他說︰「我走了。」

我褪下戒指,「你還要嗎?」我遞給他。

他接過,「戒指還是暖的。」他套在尾指上。

「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幸虧不知道。」我說︰「但是我很感激你。」我看著他漂亮的臉。

他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漸漸扼著我,像是要把我扼死,我沒有推開他,我看著他。

「我要走了。」他放下手。

「祝你考試成功,祝你在外國生活愉快。」我的聲音也低下來。

「謝謝你,你真是好老師。」他說。

「家明。」我嘆氣,「好好用心考試,還有慧中,記得她是你的同學。」

「我明白了,你要我忘記你嗎?」他傻氣的問。

「並不。」我說︰「如果你可以忘記,便忘記,要記得的話,便記得。不要特別為我做什麼,我只是你的老師,記住。」

他走了,不是不帶著怒意的。而我竟一直不知道。

竟是我。

臨走

我收拾行李,在數大衣,兩個阿嫂每人一件,媽媽一件,自己若干件,又買了很多帽子。東西都堆在床上,房間一旦收拾空了,有種茫然的感覺。房間要塞滿東西,櫃上要有衣箱,架上要有書本.牆上要有招貼,亂七八糟,還得放幾只空杯子——喝過的,但是沒有空洗。此刻都沒有了。

我坐在一張藤椅子里,點著煙,慢慢的吸著。人來了,人去了。幾年功夫如轉眼一般,怎麼說呢。我沉默的吸看煙。

有點冷,我穿了毛衣。飛機票訂在明天,明天可以到倫敦了。真是靜,窗外樹葉「沙沙」的響著,不斷的搖下來,搖下來。

我微笑,我倒是很享受的,這樣的下午。沒有來瞎聊天的人,沒有功課了,沒有忙的事了。文憑穩穩妥妥的鎖在箱子里。我要回家了。

有人在敲玻璃窗。

我轉過頭,「誰?」我問。

那個男孩子在窗外微笑,我看清楚,放下煙,「嘉利?」我問︰「是嘉利嗎?」

他笑了。姜紅色的發發,姜紅色的雀斑,一個嬰兒面孔。

「你?」我跑去開門,「你怎麼來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里。我忍不住也笑了,他們總有一股這樣的喜氣洋洋。

「你怎麼來了?」我驚奇的問。

「听說你明早走了。」他說。

「是呀。」我說︰「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我來瞧瞧你。」他說。

「啊?」我覺得奇怪。

「你不叫我進來坐?」他在門口說。

「真對不起。」我道歉說︰「進來吧。」

他問︰「你在收拾東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里的東西取出來,讓它們松松氣。

他說︰「我早听人家說你很厲害的,果然就被罵了。」

我再微笑,「這算罵嗎?」

他並不生氣。他只是一個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過的藤椅里。他看了煙灰缸,他說︰「我不知道你是抽煙的。」他那種天真,那種蘭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問︰「你知道些什麼?」

他把藤椅搖了搖,「我只知道你長得漂亮,當你走了,我會想念你。」

我抬起頭來,「你會嗎?」

他很堅決的說︰「我會的。」

「對我這麼好……」我說︰「謝謝你。」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並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嗎?」我問他。

他說︰「好的,茶。」

我轉頭還是笑,「最後的英國下午茶。」

茶壺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來,我沖了一杯中國茶,一杯英國茶,遞給他,他自己放了兩顆方糖。這個男孩子,我認得他多年了,那時他讀一年級,我讀畢業班,很小的一個男孩子。我們學校開會,大家在一起,便介紹過一次,以後在校舍踫了面,總是點點頭。後來的幾年,也只限于點頭。只覺得他特別的干淨,特別的整齊,而且功課據說很好。

這里人普遍都懶,所以見到個稍微有紋有路的,便相當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里,有什麼關系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著茶杯,看著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一個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級榮譽?」他問。

我點點頭。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當然,她們比較亮。」

「你才亮呢。」他說︰「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個模特兒,但是功課好得不得了。」

我有點難為情。「真的?早告訴我,好讓我改,你真言過其實了,怎麼會穿得像個模特兒呢?」

「我不知道,總之你給我那種感覺。我喜歡你。」

「謝謝你。」

「你明天要走了,」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踱了一下子,「房間這樣空空的,我想,如果我不來看你,將永遠見不到你了,然後我去問人要了地址,我來了。我很高興你沒有出去,你在家。」

窗外的樹葉「沙沙」響著,落得更勤。外國男孩子的一般感覺都很好,他們溫柔,雖然窮一點,但是感情豐富,姿態敏感。然而我運氣不好,沒踫到一個像樣的中國男人,中國男人是更好的,他們懂得「夜半風竹敲秋韻,萬聲千葉皆是恨」,只是我沒踫到個好的。

「功課今年忙嗎?」我問。

「可以過得去。」他說︰「不要叫我走。」他動了動嘴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姜紅色的雀斑,然後是金色的汗毛。他們是很奇怪的一種人。他眼珠是淡綠的,多麼奇怪的顏色組合。

我喝完了中國茶。

太陽落下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還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可以禮貌的請他走,他必然是會走的,他們都很懂事,但是我不想,我從來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

「你可有廿歲,嘉利?」

「明年五月,我廿一歲。」他說。

我微笑,側頭看著他。

「你染了發?」他問。

「只是角落,要在太陽下才看得見,是一片紫籃。」

「我喜歡你的頭發,千萬不要弄它。」

「我沒有啊。」我說。「真的沒有,因為悶才染的。」

我沉默了一下子。他是誰?我為什麼一直要向他解釋?我的頭發關他什麼事?我與他有什麼關系?我不明白。有時候我真是有點忘形的,因為寂寞,一有人說話,就覺得既緊張又忘形,簡直不對勁。

「你要出去吃飯嗎?」我問︰「我請你。」

「還早。」他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很多時間。」

所以我們說話了,我與他同科,所以可以說的話極多,從同學說到教授,然後是功課,將來過去,他的童年,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愛,發著很多牢騷。

他懂得很多,英國文學沒有及格,根本不曉得狄更斯寫過一本「古玩店」,可是理科考得不錯。他說得很詳細,他念書是為了求知,絕對不是為了將來文憑值多少。

對白似乎是溫暖起來了。

我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他伸伸他的腿,他不是一個十分高的男孩子,穿著一雙籃球鞋。

然而又怎麼樣呢?明天我將離開他的國家,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里,有一絲喜悅,終于可以離開了,本來還以為會有一點哀傷,誰知卻一點也沒有。人大概都是無情無義的。

本來要叫教授簽名留念,再一想太做作了,只好不做這種事,所以一點憑據也沒有,就這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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