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利注視我,「他們都說你與系主任有戀愛。」他說。
「當然。」我說。「我那一級榮譽就是這麼考回來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連忙說︰「請別誤會!」
我笑。「你相信嗎?」
「他對你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嘉利說︰「而且他那種型,是你喜歡的。」
「你怎麼知道?」我淡淡的問。
「從你眼楮里可以看出來。」他說。
「你難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楮?」我取笑他。
「是的,一有機會便留意。」他坦然承認。
我站起來,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放進箱子里。
我緩緩的答︰「不,他不是我那個型。而且他太……職業化了,談戀愛,找業餘選手比較好。他是那種大量生產的名廠餅干,我情願吃一只手做的隻果餅。」
他驚異,「多麼奇怪的比喻!」
「你是一個隻果餅。」我抱著大衣,忽然轉頭,輕佻的說了這麼一句話,而且又笑了,是一種控制不住的笑意。與他在一起,無論如何是安全的,當然他也是一個男人,可是認識他這麼些年了,他又是孩子,個子再大一點,也不怕的。
他跳起來,喃喃的說︰「你這個女人。」
我把大衣放進箱子里,猛不提防他在身後一推,我連人帶衣服的把箱子壓倒,打了一個滾。這孩子,這般沉不得氣,我索性躺在地上裝死。
他在笑,過了幾秒鐘他叫我名字。我沒回答。他有點害怕,又叫了一聲,他跑來看我,撥開我的頭發,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跳起來嚇他,我只向他眨眨眼楮。
他搖搖頭,「他們告訴過我,你是頑皮的。」
他把臉湊過來,我馬上坐起來。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你真的要回去,不再回來了?」
「我認為如此。」我說。
他不說什麼。他的紅頭發比我的毛衣還紅。
他說︰「我不敢走近你。我不怕別人笑我,我只怕你笑我,我見過你的冷臉,我十分喜歡你。但那時候你與系主任︰……至少他們那麼說。他為你調了職,你還是考著第一。」他的聲音這麼溫柔,像一個小孩子般,「我不敢走近,我遠遠的羨慕著你,你給我一種震蕩的感覺。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十分渴望你,我心目中的女朋友,那高雅千萬別止于西門與加芬高,真受不了。但是看我,我一個星期只有十五鎊零用——我常常想念你。」
我用手捧著頭,畢竟這是一個出早死詩人的國家,居然一個紅發的黃毛小于忽然跑來訴說這麼多衷情。
我相信于他,他們不大撒這種謊,尤其是他,沒有這種必要。
「我不高雅。」我說︰「我不听音樂,連貝多芬也不听。」
「你是不同的。」
「因為你不認識我。」我說。
他坐在地下,把頭枕在我的床上,側側地看住我。
「我常常的喜歡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總是在我心里的。」
「到你廿一歲還記得我,已經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計過低。」
我看他一眼。
「你戀愛過嗎?」他問我。
「你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他又問︰「你呢?」
「當然,數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詞,一開頭便說︰「當年確信情無價……」到後來變得「知是阿誰扶上馬,哪記臨別許多話。」
有種震驚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來,說上三、五句這種類似的話,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來了,管他是金發紅發,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記臨別許多話」。我已忘了如何戀愛了。
他說︰「那些男人,都很動人吧?」
我面不改容的說︰「他們糟得不能再糟。」
「你為何愛他們?」他問。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會明白的,當時有心情要談戀愛,就阿貓阿七的談了起來,還管是誰呢?十多廿歲,誰把眼楮睜得大大的?我一向是個呆子。」
「你不是。」他難過的說︰「你不是。」仿佛他是代表我母親在說話。我不是。仿佛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餓了。
窗外的天空轉為一種詭美的紫藍色,美麗得不像話的。
(當年確信情無價。)
「在這里吃東西。」我說。
「我為你煮。」他說︰「听講你不會煮飯。」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耶穌。」我喃喃的說。
「什麼都在冰箱里?我會弄的,你等廿分鐘就可以了。」他奔到廚房去。
「好的。」我撥撥頭發。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連帶帽子,小心翼翼的放進箱子里,鎖好了箱子。一定是過重了,最後一次收拾行李,終于可以回家去了,不再走來走去了。
我哼︰「你是我眼中的隻果,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但是這種聲音在傍晚有種空蕩的回聲。一個寂寞的國家,寂寞的小鎮,寂寞的屋子,寂寞的人。連歌聲也是寂寞的。窗外的樹不住地搖著,決定在我走之前,把葉子搖扁。我把東西都放進箱子里。然後我坐在箱子上面,又開始抽煙。
天完全黑了,廚房里傳出來雞蛋的香味。這孩子,看樣子還真有點本事。我坐在那里吸煙,窗縫里飄進一片落葉,正是他頭發那樣的顏色,我拾起了葉子。沒有把它夾在書里,我一向是活在今日里的人,我只是捏在手中,樹葉在我手中粉碎了,撒了一地的碎葉。
他的頭發,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頭發,是一種紅色金色的混合,每一條紅發的根上都似撒著金粉。一種真的金色,而且輕得像一堆羊毛,一個個圈,一個個圈。每次看到鮑蒂昔里的畫,都覺得那只是畫家美麗的想像,怎麼會有那樣的臉,那樣的頭發呢?然而今日細細的看到了。是真的,一點也不假,是真的。然後他們一直說黑發好——「看她的黑發!」三年下來,也就習慣這種贊美了。
他出來了,捧著一只盤子,上面什麼都有,刀叉、茶壺、茶杯,碟子上有香噴噴的煙肉雞蛋,還有面包。
我微笑,批評說︰「看上去像早餐。」
「你這個女人,快吃,不準多說話。」他笑著罵我。
他把盤子放在地下。
「你沒看見啤酒吧?」我問︰「有啤酒。」
「真的?哪兒?」
「冰箱里?」
他馬上奔下去,找到了啤酒,歡呼一聲,又沖上來,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然後他開了啤酒,又喝又吃又說話,我看著他。他臉上都是雀斑,他下巴的凹更分明了。
我站起來拉上窗簾。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來。他煮得還可以。英國食物,我也習慣了。多少年了。不是這一種,就是中國飯店里油膩的那種。可以吃就吃下去了,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胖,就是這個道理吧。
他看著我問︰「誰洗碟于?」
「沒有人,我們把它們丟掉。」我微笑。
「你這個女人,你正如他們說你那樣的嗎?」
「他們如何說我?」我反問。
「可怕。驕傲。」他說︰「不羈,與很多男人混。」
「我是嗎?」我問。
「不。你很可愛。」他說。他自己那種神情倒是可愛的。
「與很多男人混?」我揚起一道眉毛,「誰?」
「混得到你也是本事。」他坦白的說︰「說這些話的,都是沒混到的人。你那樣子,看上去誰都可以撈一把便宜,可是真正撈到的有誰?」
我笑笑說︰「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也寂寞。」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