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六枝玫瑰花預備好,放在一旁,預備打烊,但是五點十分早已過去,他沒有出現。
我決定等他來,打電話告訴媽媽,我會遲回家,然後坐著看小說。
我等到六點正,他來了,很匆忙,我把花給他,他照常付錢,但是他沒有懷疑店為什麼沒打烊,但是我不介意。
他是熟客。
那一日之後,他就不來了。
我等足兩日,都等到六點,第三日等到七點。這三日里我都把包好的花帶回家中,插在一只花瓶里。
他沒有再出現。每天的五點十分像是失色三分,我的一天再也沒有意義,我的小說越看越乏味,我得喝咖啡來提神。
媽媽問︰「那個年輕人再也不來?」
「不來啦,」我說︰「或者與女友鬧翻,或者與女友戀愛成熟,不是花束時期了。」
母親加一句︰「或者換過一家花店。」
我說︰「是的,或者是。」
但是我星期一的雪白筆挺制服再也沒有觀眾。
我開始覺得我會得在這間花店里終老。
棒很久很久,不知有多久,當我在低頭看小說的時候,有人進花店來,敲敲玻璃,引起我的注意。
我馬上放下書,站起來,道歉︰「對不起。」
那個人竟是他!
我馬上轉頭看鐘,五點十分。
他又來了。
發生什麼事?他又來到這家店。
但是我歡欣萬分。
「花?」我問。
「六枝玫瑰。」他說。
我伸手去取紅玫瑰。
「不,請給我白玫瑰。」他說。
我一怔,哦,他這個女朋友喜歡白玫瑰。
我選六枝,用銀色紙包好,加上紅緞帶。
「很美,謝謝你。」他付錢。
「對不起,先生,」我婉轉地說︰「玫瑰的價格已經上漲,得多付五元。」
「對不起。」他加多五元。
他取餅玫瑰,離開。
我像揀到最名貴的禮品般,活力又再次回來。但是為什麼?他與我沒有關系,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在何處工作,但是他的存在已經使我愉快。
從那日起,他又來買花。
但一星期只來一次。
星期六,下午五點十分。
或者他在星期六下午也要上班,我不能夠發問。
每次他買六枝白玫瑰。
他大概每星期約會她一次。
她是否美麗,是否優雅,是否富有。
每次他來買花,都帶來一種溫暖。
天氣漸漸溫暖,他開始穿夏季衣裳,雪白色的芝士布襯衫,深灰色的長褲,有時候穿那種孩子氣的賀頭皮鞋,也是白色的,再沒有看見一個更懂得穿著的男人。
他有一個星期六出現的時候問︰「請問你們負責送花嗎?」
「有,」我奇怪他終于開口跟我說話,「把姓名地址留給我們,我們負責送到。」
他掏出一張卡片,他說︰「送到法國醫院一OOO號房。」
我寫了下來,接過他的卡片。
我問︰「送六枝白玫瑰?」
「不,那個我自己拿。請你另送二十枝虎蘭到醫院去。」
「是的。」
我把收條給他,他付鈔票,他說︰「謝謝。」
他微笑著走了。
我拈起他的卡片,上面寫著︰「薛偉年史丹福大學牙齒博士」
我明白了。
我不是說過他不像普通人嗎。
把二十枝虎蘭包好,我打電話叫酒店的僕歐來,叫他送去,給他二十元。
薛手持著白玫瑰走了。
送給他的女朋友。
而我,一個小小售貨員,當然是坐在櫃台里面看小說,我明白。
下班我把東西收拾好便走。
坐在公路車上我在讀麗沁森太太的傳奇,在她沒有遇見英皇愛德華五世之前,誰也不會相信會有這樣幸運的女人。
英皇說︰「為了我所愛的女人……」
她一點也不漂亮,但是他愛她,這已經足夠。在這之前,她曾經結婚兩次,且社交界中活躍份子,肯定不會受到很多人的尊重。人們看不起沒有名氣的婦人,但是又不會尊重出名的女人,女人怎樣都有點不對。
筆事真是動人,足以使人忘記公路車中怪異的氣味,擠逼的人群。
我仍然是在花叢中做買賣。
天氣越來越熱,花店的冷氣特別充足,因為怕花早開早謝。
其實最美麗的花是在原野里。表姐在英國念書,說到花,她這麼形容︰「漫山遍野都是洋水仙,一整個山坡,真是一望無際。」
我想像著那種情形。多想是無益的,幾時我也到這種地方去旅行,每個少女的夢,她的愛人陪著她。
我笑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做人要腳踏實地,喜歡一個人不一定是要嫁給他,也不一定是要讓他知道。
我願意默默地喜歡著他。
餅後幾天,我們店里來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
她穿一襲雪白的裙子。那種白是很耀眼的,領子很大,雙肩露在外頭。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她走近我身邊,一陣香風跟上來,我認得是「侯士頓」味道。
她的頭發披在肩上,近頭頂處是直的,耳邊卷得一個個小波浪,真是漂亮。
「花?小姐?」我微笑地問。
她也在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她問︰「你在這里賣花?」
「是的。」我說︰「現代賣花女。」
「太客氣了……我到處看看。」她說。
「歡迎歡迎。」我說︰「我們有新到的仙人掌。」
「小姐,」她問︰「你貴姓?」
「我?」我指指自己。
「是呀。」
「呵,這是敝店的卡片,」我說︰「上面有我的姓名。」
她拿著卡片念︰「營業部周敏兒。」
「是的。」
「我叫祖。」她說︰「我想買點盆栽。」
「請參觀。」我說。
她選了兩盆,我替她放進籃子里。
她在高凳子上坐下,她點起一枝煙,她說︰「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十分鐘的時間,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所以想在你店中坐一會兒——行不行?我覺得一個人喝咖啡畢竟太寂寞了。」
「當然,請便。」
「你在讀什麼?」她問。
「哦,一本小說,」我讓她看看,「最近我買了一套DH勞倫斯全集。」
「你看那麼多的書?」她翻翻書。
她是個很親切的女孩子,很快就熟絡了。
「你覺得做售貨員是否煩悶?」她笑問。
「並不」,我笑笑,「為什麼?」
「有人做牙齒做得累死了,」她笑說︰「天天看著病人便說︰‘請張大嘴巴。’結果他自己也幾乎張大嘴巴哭了。」
我笑。
笑到一半忽然停止。
薛偉年不也是牙醫嗎?他難道也覺得悶?我不相信。
「每天下班的時候很晚了吧?」
「是的,五點半了。」我說︰「但是我們早上十一點才上班,所以我做這份工作,我可以留在家中照顧母親到鐘點女工到我們的家。」
「令堂需要特別護理?」她問。
「她的身體不太好。」我說︰「只有我與她住。」
她側側頭︰「哦。」
她仿佛是專門進來與我談話似的,我也可以問她一些問題,但是我沒有,因為我可以想像到她的身份,一定是外國回來的,洋派、灑月兌、美麗、年輕,從她身上的打扮知道她的環境很好——看,並不需要一個福爾摩斯呢!
她說︰「噯,好了,我走啦,改天見。」她自高凳子上跳下來。
「再見,再見。」我微笑。
「再見。」她擺擺手。
她取餅盆栽走出去,我低下頭把書本收進抽屜。再抬起頭,她已經走到對面馬路,一個男人在等她,從她手中接過那兩盆仙人掌,我一怔。
那是薛偉年。
雪白的襯衫,深色牛仔褲。那是薛偉年。
他們走遠了。
我緩緩地坐下來。
這麼巧。
她口中的牙醫原來是他。
薛偉年與祖。祖什麼?她姓什麼?洋人習慣往往只說名字不道姓字,她是他的女朋友,我微微笑起來,真是的,也只有她配得起他,每星期六收他六枝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