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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鳥記 第40頁

作者︰亦舒

我把六枝玫瑰花預備好,放在一旁,預備打烊,但是五點十分早已過去,他沒有出現。

我決定等他來,打電話告訴媽媽,我會遲回家,然後坐著看小說。

我等到六點正,他來了,很匆忙,我把花給他,他照常付錢,但是他沒有懷疑店為什麼沒打烊,但是我不介意。

他是熟客。

那一日之後,他就不來了。

我等足兩日,都等到六點,第三日等到七點。這三日里我都把包好的花帶回家中,插在一只花瓶里。

他沒有再出現。每天的五點十分像是失色三分,我的一天再也沒有意義,我的小說越看越乏味,我得喝咖啡來提神。

媽媽問︰「那個年輕人再也不來?」

「不來啦,」我說︰「或者與女友鬧翻,或者與女友戀愛成熟,不是花束時期了。」

母親加一句︰「或者換過一家花店。」

我說︰「是的,或者是。」

但是我星期一的雪白筆挺制服再也沒有觀眾。

我開始覺得我會得在這間花店里終老。

棒很久很久,不知有多久,當我在低頭看小說的時候,有人進花店來,敲敲玻璃,引起我的注意。

我馬上放下書,站起來,道歉︰「對不起。」

那個人竟是他!

我馬上轉頭看鐘,五點十分。

他又來了。

發生什麼事?他又來到這家店。

但是我歡欣萬分。

「花?」我問。

「六枝玫瑰。」他說。

我伸手去取紅玫瑰。

「不,請給我白玫瑰。」他說。

我一怔,哦,他這個女朋友喜歡白玫瑰。

我選六枝,用銀色紙包好,加上紅緞帶。

「很美,謝謝你。」他付錢。

「對不起,先生,」我婉轉地說︰「玫瑰的價格已經上漲,得多付五元。」

「對不起。」他加多五元。

他取餅玫瑰,離開。

我像揀到最名貴的禮品般,活力又再次回來。但是為什麼?他與我沒有關系,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在何處工作,但是他的存在已經使我愉快。

從那日起,他又來買花。

但一星期只來一次。

星期六,下午五點十分。

或者他在星期六下午也要上班,我不能夠發問。

每次他買六枝白玫瑰。

他大概每星期約會她一次。

她是否美麗,是否優雅,是否富有。

每次他來買花,都帶來一種溫暖。

天氣漸漸溫暖,他開始穿夏季衣裳,雪白色的芝士布襯衫,深灰色的長褲,有時候穿那種孩子氣的賀頭皮鞋,也是白色的,再沒有看見一個更懂得穿著的男人。

他有一個星期六出現的時候問︰「請問你們負責送花嗎?」

「有,」我奇怪他終于開口跟我說話,「把姓名地址留給我們,我們負責送到。」

他掏出一張卡片,他說︰「送到法國醫院一OOO號房。」

我寫了下來,接過他的卡片。

我問︰「送六枝白玫瑰?」

「不,那個我自己拿。請你另送二十枝虎蘭到醫院去。」

「是的。」

我把收條給他,他付鈔票,他說︰「謝謝。」

他微笑著走了。

我拈起他的卡片,上面寫著︰「薛偉年史丹福大學牙齒博士」

我明白了。

我不是說過他不像普通人嗎。

把二十枝虎蘭包好,我打電話叫酒店的僕歐來,叫他送去,給他二十元。

薛手持著白玫瑰走了。

送給他的女朋友。

而我,一個小小售貨員,當然是坐在櫃台里面看小說,我明白。

下班我把東西收拾好便走。

坐在公路車上我在讀麗沁森太太的傳奇,在她沒有遇見英皇愛德華五世之前,誰也不會相信會有這樣幸運的女人。

英皇說︰「為了我所愛的女人……」

她一點也不漂亮,但是他愛她,這已經足夠。在這之前,她曾經結婚兩次,且社交界中活躍份子,肯定不會受到很多人的尊重。人們看不起沒有名氣的婦人,但是又不會尊重出名的女人,女人怎樣都有點不對。

筆事真是動人,足以使人忘記公路車中怪異的氣味,擠逼的人群。

我仍然是在花叢中做買賣。

天氣越來越熱,花店的冷氣特別充足,因為怕花早開早謝。

其實最美麗的花是在原野里。表姐在英國念書,說到花,她這麼形容︰「漫山遍野都是洋水仙,一整個山坡,真是一望無際。」

我想像著那種情形。多想是無益的,幾時我也到這種地方去旅行,每個少女的夢,她的愛人陪著她。

我笑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做人要腳踏實地,喜歡一個人不一定是要嫁給他,也不一定是要讓他知道。

我願意默默地喜歡著他。

餅後幾天,我們店里來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

她穿一襲雪白的裙子。那種白是很耀眼的,領子很大,雙肩露在外頭。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她走近我身邊,一陣香風跟上來,我認得是「侯士頓」味道。

她的頭發披在肩上,近頭頂處是直的,耳邊卷得一個個小波浪,真是漂亮。

「花?小姐?」我微笑地問。

她也在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她問︰「你在這里賣花?」

「是的。」我說︰「現代賣花女。」

「太客氣了……我到處看看。」她說。

「歡迎歡迎。」我說︰「我們有新到的仙人掌。」

「小姐,」她問︰「你貴姓?」

「我?」我指指自己。

「是呀。」

「呵,這是敝店的卡片,」我說︰「上面有我的姓名。」

她拿著卡片念︰「營業部周敏兒。」

「是的。」

「我叫祖。」她說︰「我想買點盆栽。」

「請參觀。」我說。

她選了兩盆,我替她放進籃子里。

她在高凳子上坐下,她點起一枝煙,她說︰「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十分鐘的時間,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所以想在你店中坐一會兒——行不行?我覺得一個人喝咖啡畢竟太寂寞了。」

「當然,請便。」

「你在讀什麼?」她問。

「哦,一本小說,」我讓她看看,「最近我買了一套DH勞倫斯全集。」

「你看那麼多的書?」她翻翻書。

她是個很親切的女孩子,很快就熟絡了。

「你覺得做售貨員是否煩悶?」她笑問。

「並不」,我笑笑,「為什麼?」

「有人做牙齒做得累死了,」她笑說︰「天天看著病人便說︰‘請張大嘴巴。’結果他自己也幾乎張大嘴巴哭了。」

我笑。

笑到一半忽然停止。

薛偉年不也是牙醫嗎?他難道也覺得悶?我不相信。

「每天下班的時候很晚了吧?」

「是的,五點半了。」我說︰「但是我們早上十一點才上班,所以我做這份工作,我可以留在家中照顧母親到鐘點女工到我們的家。」

「令堂需要特別護理?」她問。

「她的身體不太好。」我說︰「只有我與她住。」

她側側頭︰「哦。」

她仿佛是專門進來與我談話似的,我也可以問她一些問題,但是我沒有,因為我可以想像到她的身份,一定是外國回來的,洋派、灑月兌、美麗、年輕,從她身上的打扮知道她的環境很好——看,並不需要一個福爾摩斯呢!

她說︰「噯,好了,我走啦,改天見。」她自高凳子上跳下來。

「再見,再見。」我微笑。

「再見。」她擺擺手。

她取餅盆栽走出去,我低下頭把書本收進抽屜。再抬起頭,她已經走到對面馬路,一個男人在等她,從她手中接過那兩盆仙人掌,我一怔。

那是薛偉年。

雪白的襯衫,深色牛仔褲。那是薛偉年。

他們走遠了。

我緩緩地坐下來。

這麼巧。

她口中的牙醫原來是他。

薛偉年與祖。祖什麼?她姓什麼?洋人習慣往往只說名字不道姓字,她是他的女朋友,我微微笑起來,真是的,也只有她配得起他,每星期六收他六枝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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