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藍鳥記 第16頁

作者︰亦舒

我看了她一眼。她正笑吟吟的,她叫我「阿明」,我可還是第一次見她。

我把賬結好,再走過他們一桌,葉叫我︰「阿明,過來坐一坐,我們就快走了。」

我趨向前去,「不能坐,值班呢。」

「坐一下,老板說話,也得給我們面子。」

大伙兒起哄,拉了椅子一定要我坐。我只好站著,問他們幾時回去,坐飛機還是坐船,考試成績怎麼。

他們說︰「這里的人你都見過了,只除了玫瑰。玫瑰!你怎麼了?」

那個女孩子原來叫玫瑰。

她咕噥說︰「你們都走了,剩我一個人,我還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才念得完呢。做了孤鬼。」

「我們下星期才走,你急什麼,舊朋友走了,自有新朋友來。」葉說。

她嘆一口氣,「朋友是舊的好。」

大家都靜默了一會兒。

我只好叉開話題,我問︰「這位小姐好象不大來?」

葉笑說︰「她哪里來中國館子?她根本是外國人!到公子俱樂部去找她還差不多!」

「別亂說,」玫瑰又恢復了神采,她說︰「我是來不起。」

我笑,「客氣了。」

「阿明,你是年輕小伙子,我勸告你,你沒有女朋友,別心急,像這位玫瑰小姐最好敬鬼神而遠之——」

我臉紅了,尷尬得很。

玫瑰卻說︰「關你什麼事,葉?阿明要找我,他自然會找我,他不來找我,你差八人大轎去抬,也抬不動,要糟塌我,犯不著把阿明拖下水。」

他們兩個人倒是一來一往,決不吃虧的,我只好借故退開了。

他們那一桌坐到很夜才走。

我送他們出去,玫瑰朝我笑了一笑。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我想,像她那樣的女孩子,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少,恐怕什麼樣的都有,我如果在她面前轉,也太不量力了,想來做什麼。

餅兩天上工,他們又來了,這次不是晚飯,是喝午茶。

她的筆記本子都攤在桌子上,喝著啤酒。我為他們寫了點心。她的精神不大好,靠在椅背上不出聲。但是見了我,還是笑了一笑。

她說︰「這一次是真的餞行了。」

他們安慰她︰「將來回了家,大伙兒還是可以見面的。」

她搖搖頭,拿了一枝筆,趁點心還沒上來,在一張紙上不知寫什麼。

葉最愛說笑,他指著說︰「阿明,你過來瞧,這就是標準大學生了,趁著吃的空檔就做功課,一點不尊師重道。」

玫瑰頭也不抬,「胡說,我是幫張做會計難題。我自己的功課可要緊呢!」

葉轉向張,笑得更厲害,「張!你真不要臉?她比你還低一年,大家交學費上課,怎麼你就去求她?被她看輕,又沒有好好的跟你做。」

張面孔紅紅,「你們不知道,她的會計可厲害呢!」

我忍不住問︰「兩位念的是什麼科目?」

「管理科學。」玫瑰說。

我看向她,剛好與她閃亮的眼楮接觸。

我一震,這麼好看的眼楮!

點心上來了,她還是低著頭做功課,他們把叉燒飽遞在她手里。

我說︰「吃了再做,當心不消化,胃痛。」

葉說︰「都是小張不好,害玫瑰這樣,你不知道玫瑰,別看她那樣子,還真用功,一見功課廢寢忘餐——喂!玫瑰,炒粉炒面冷了。」

「噯。」她應著,還在看那張題目紙。

我笑著搖搖頭。她倒算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

明年我進了大學,也有功課可做。

等我再過去為他們沖茶的時候,她已經把功課做好了,正老氣橫秋的在教小張。

葉搖頭頓足嘆氣,說︰「男人不爭氣,給女人欺侮,還成什麼樣子!世風日下。」

玫瑰白他一眼,「這個人來了外國幾年,中文也不大明白了,人也胡涂得很,亂用成語。」

葉偷偷的對我說︰「我們都怕她。」

「我上課時間到了,誰送我?」玫瑰問。

葉說︰「上什麼課?缺堂吧,你一直說要學桌球,今天大家有空,下午到桌球室去。」

「不行啊,」玫瑰懊惱的說︰「下午有法律課,你們走了,我可還得捱下去,否則永無出頭希望。都是你們不好,一年多了,說教我這個教我那個,結果——嘿!」

「叫小張送你,小張,夠義氣送一送玫瑰。」

玫瑰跟要走的幾個人好好的道了別,跟著小張走了。

她臨走轉頭向我點點頭,「謝謝。」她說。

我不響。只笑了笑,看著他們離去。

這時候吃茶的客人已經走得十成九了。

葉問我︰「她很好看,是不是?」

我點點頭。

葉說︰「我們當她小妹妹,她也很懂事就是了,你或許見過她哥哥,年初回了家,以前也常來龍鳳樓的。」

我說︰「我只做了小半年,沒見過他。」

葉說︰「我多嘴得很,既答應替她介紹男朋友,又答應替你介紹女朋友,結果兩件事都沒做到,人卻要走了。」

我笑,「我的女朋友……?這件事倒罷了,只是她怎麼還少男朋友?」

「男朋友是多,沒一個看得上眼。」葉說。

我只好再笑。

「幾時走?」我問。

「後天。」

他們走了之後,玫瑰就沒有來過。

我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她,或者如葉所說,到公子俱樂部去,但願他們只是開玩笑。

每天晚上我都希望她會來,每天晚上她都沒有出現,過了兩三個月,我也幾乎忘了,不是忘了她,而是忘了她會忽然推門而進。

星期四是我的休假。我回家看父母,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肚子有點餓,就想回飯店去吃宵夜。一走進飯店,就看見了她。

她獨自一個人坐在一張小桌子上,悶悶的在喝酒,我眼尖,就看出她喝得差不多了。

我問其它的伙計,「誰賣酒給她?」

「她說超過十八歲了,又是客人,誰還攔阻她不成?」

我只好走過去,「玫瑰?」我叫她一聲。

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眼淚。

我皺了皺眉頭,她受了什麼委曲?一個女孩子在外國,可受的委曲也太多了,何必問?

「記得我是誰?」我問。

她仍然呆呆的看著我。我只好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

「我是阿明,記得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記得我。

我又說︰「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相信我嗎?」

她微微一笑,「當然相信你,你是阿明。」她說。

「是的。」我說。

她醉態憨態十足,卻還認得出我。

桌子上擺滿了菜,卻一筷也沒有動過。

我扶她起來,替她穿好大衣,叫櫃台把賬算在我身上。我扶她上了我的車子。

「玫瑰,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問。

她不答。

我關上了車門,上車,開動了車子,才發覺她睡著了。

我嘆一口氣,把外套蓋在她身上,又開了暖氣,怕她冷。

我實在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睡著的姿態很可愛,鼻子呼嚕呼嚕的冒著聲音。

我真好笑又好氣,她一個人跑了出來,喝得爛醉,要不是遇見我,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在車子里足足坐了一個鐘頭,她醒來了,還半醉的,卻有點驚惶,「我在什麼地方?」她問。

「在我車子里,」我笑,「在英國,現在送你回家,你住在哪里?」我看著她。

「小溪路四十號。」她說。

我這才開動了車子,送她到家。

她開了車門,動了動嘴角,卻沒說什麼。有幾絡頭發沾在她嘴角,在深夜里看上去特別動人。

我說︰「快回去吧,別凍壞了。」

她便轉身回去了。

車子里都是她的香味。

第二天下午她來找我,臉色有點蒼白,很多的不好意思,但是笑容還是一樣好看。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