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阿明。」她看著我說。
我只笑不出聲。
「謝謝你,阿明。」
我搖搖頭。「不要謝。」
「阿明,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是我生日,我想找個有中國人的地方,自己吃頓飯慶祝一下,又想喝點酒,一下子就記起了龍鳳樓,誰知道不能喝,居然醉了,真不好意思。」
「是生日呀!」我說︰「為什麼不找朋友?」
「朋友?都走了,你看著他們走的,小張他們跟我其實不太熟,不好去打擾他們。外國同學天天見面,都發膩了,于是只好一個人來。」她氣鼓鼓的,「誰知就鬧了笑話。」
我笑,「沒關系。」
「阿明,你吃糖嗎?我請你吃糖。」
「我什麼年紀了,還吃糖。」我答。
「那麼我請你看電影。你幾時有空?」
「我要等下星期四才有空!」
「好,下星期四五點鐘,你到我家來,不準賴。」她笑,「現在我要回去上課了。」
我看著她離開。伙計們都笑我有辦法,女孩子找上門來了,他們說︰「她昨天就是等你不來,所以一氣之下,就喝醉了。阿明,看不出你真人不露相,是幾時認識她的?還是大學生呢。」
我一笑置之。她請我看電影?我還真叫她請不成?她不過是感激我送她回家,我總不相信像她這般才貌雙全的女孩子會跑來看上我。
他們還在笑,「女孩子都喜歡漂亮男人,阿明就是長得漂亮,所以佔盡便宜。」
我只好避到廚房里去。
下星期四,還有一大截日子,我真希望她別忘了,不然上幾天課,就把我丟在腦後,叫我去遭空的。
我又想,不會的,她顯得很有誠意,決非那種輕浮的女孩子。心里矛盾了很久。星期四上午我仍然回了家,下午趕到她家里,六點鐘,一點也不差。
我按鈴,她來開門,一臉的笑。她沒有忘記,已經換好了衣服。
我看著她。她笑了。
「別怕,我不會再喝醉的,你想看哪一套電影﹖」
「你吃了飯沒有?我請你。」我說。
「阿明要虧本了。」她笑。
苞她在一起,如沐春風一樣,簡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我想她是很忙的,抽出時間來陪我,大概不簡單——我嘆了一口氣,看來我是不能不承認了,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愛上她是很容易的事,我愛上了她。
我陪她吃飯,她叫了一大堆食物,然後孩子氣的說︰「你別擔心,阿明,我一定吃得光。」于是她辛辛苦苦的吃,吃了炒飯吃點心,再吃甜餅。
我忍不住說︰「別忘了,時間到了,去看電影吧。」
她松一口氣,吐吐舌頭,「天呀,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這句話了呢!我實在吃不下了,又怕你罵!」
我搖搖頭,忍不住笑了。她真是,吃飯也鬧,沒有停的。
我們去看了一場偵探片。戲院里很熱,看得頭有點昏,她看電影很認真,一聲不響,全神貫注。我偷偷看看她的側面,她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難得的是這麼天真可愛。
散了場她要請我喝咖啡。
「明天你要上學的,不好。」我說。
她說︰「你不去?不給我面子﹖」
「去去,」我笑,「我當然要去。」
她請我喝啤酒,喝咖啡,吃點心,存心要跟我過不去。
我看著她。我想想以前也跟女孩子出來過,卻從來不曾這麼快樂,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只有現在她跟我在一起,我忽然自私起來,跟她說︰「我請你去跳舞。」
她點點頭,「好。」
進夜總會入場券是她買的,我知道她有錢,她不在乎,但是女孩子付錢……外國人很流行這一套,不過我是中國人。
我們開頭並沒有跳舞。坐到一點鐘,她說︰「阿明,我請你跳舞。」那支音樂很慢,我摟著她的腰。她有點瘦削,但是身體極其輕軟。
我忽然想到!我是什麼人呢,我只是中國飯店里的一個侍者。她?她在香港是千金小姐,在這里是大學生。就因為是在外國,所以才有這種自由,可以與她在一起跳舞。我嘆一口氣,人總是講身份階級的,她對我好,不過是因為她客氣大方,我有什麼奇怪的念頭,就是我不識好歹。
音樂是這麼短,一支又一支,我可以聞到她的發香,她有點累了,輕輕靠在我身上。她說︰「阿明,你真是溫柔。」我笑了,我說︰「我不是女孩子。」她說︰「你比女孩子可愛,阿明。」
她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嘴唇輕軟濡濕,我一震。她是洋派的,葉說她是「外國人」。
我說︰「我該送你回去了。」
她說︰「很少跳舞有這樣高興。謝謝你,阿明。」
我非常想問︰下星期出來嗎?下星期我們……
但是我忍住了。
「幾點了?」她問。
「兩點鐘。」
她笑,「也該回去了。」
我讓她上車,很快送她到家。她轉頭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說︰「阿明,過幾天我們再出來。」
我點點頭。
她用手臂圍著我。很嗲的又吻了我一下。我知道這是她的習慣,她跟那班男孩子也這麼親蜜,但是他們受得了,我卻有點尷尬,老是緊張得很。
「晚安。」她說︰「你不必走出車子了,很冷。」她很體貼。
「晚安。」我說。
她回了家。
我很開心,也很矛盾,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結果一夜睡不好,不,一連好幾個晚上睡不好。我應該怎麼做呢?如果跟她在一起是快樂的,就該多與她在一起,不理其它的事,只要她也喜歡我,她就不會介意我是什麼人。
同事都說︰「阿明在談戀愛了,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照例是不響。
我決定星期四再去找她。
就在星期三,小張來了,指明要見我。我走過去,他還是那樣子,傻傻的坐著,想起那天玫瑰欺侮他不會做功課,我就笑。
「張先生。」我叫他,「找我?」
「不敢不敢,阿明,叫小張可以了,什麼先生不先生的。」
我問︰「什麼事﹖」
「有一點事,你能不能坐一下,我們談談﹖」他低聲問。
這班大學生很少有這麼神情肅穆的時候,所以我說︰「坐是不坐了,你說什麼我听著辦就是了。」
「我說錯了話你不要生氣。」
我越發罕納起來,「沒關系,請說。」
他說︰「阿明,你出來做事這麼多年,論見識,應該比我們守在教室里的人好,不瞞你說,我這次來,是為了玫瑰,听說你們來往得很密切?有人看見你們在一起跳舞。玫瑰是我們的小妹妹,我們得看顧她,她哥哥走的時候,將她托給我們。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不是容易過日子的。阿明,你是不會找不到女朋友的,她卻在讀書時候,跳舞跳到清晨,大羅神仙也升不了班,你是明白人,大家都喜歡她,所以也就為她著想一下。」
我頓時怔住在那里,不曉得說什麼才好。
小張說下去,「玫瑰她……我們都很明白她,她是小孩子,新鮮的事什麼都好,過了一陣子也就擱在腦後了,她又小又嬌,誰還找她算賬不成?她個性不定,當不得真的,阿明,如果你真要找對象,不必找玫瑰,找朋友,照說沒問題……可惜她哥哥臨走再三叮囑我們,叫我們留神玫瑰,只許她與學生來往。阿明,我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得罪了你也只好如此,包涵包涵。」
話說得這麼清楚玲瓏,我再笨,也听得言下之意,小張想說的是︰小子,你想歪了,出來見了這麼久的世面,還怎地毛手毛腳!居然想動起玫瑰的腦筋來了,恐怕不大配吧,玫瑰是大學生,自然不會跟你來往,別纏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