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她一眼。她正笑吟吟的,她叫我“阿明”,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她。
我把账结好,再走过他们一桌,叶叫我:“阿明,过来坐一坐,我们就快走了。”
我趋向前去,“不能坐,值班呢。”
“坐一下,老板说话,也得给我们面子。”
大伙儿起哄,拉了椅子一定要我坐。我只好站着,问他们几时回去,坐飞机还是坐船,考试成绩怎么。
他们说:“这里的人你都见过了,只除了玫瑰。玫瑰!你怎么了?”
那个女孩子原来叫玫瑰。
她咕哝说:“你们都走了,剩我一个人,我还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才念得完呢。做了孤鬼。”
“我们下星期才走,你急什么,旧朋友走了,自有新朋友来。”叶说。
她叹一口气,“朋友是旧的好。”
大家都静默了一会儿。
我只好叉开话题,我问:“这位小姐好象不大来?”
叶笑说:“她哪里来中国馆子?她根本是外国人!到公子俱乐部去找她还差不多!”
“别乱说,”玫瑰又恢复了神采,她说:“我是来不起。”
我笑,“客气了。”
“阿明,你是年轻小伙子,我劝告你,你没有女朋友,别心急,像这位玫瑰小姐最好敬鬼神而远之——”
我脸红了,尴尬得很。
玫瑰却说:“关你什么事,叶?阿明要找我,他自然会找我,他不来找我,你差八人大轿去抬,也抬不动,要糟塌我,犯不着把阿明拖下水。”
他们两个人倒是一来一往,决不吃亏的,我只好借故退开了。
他们那一桌坐到很夜才走。
我送他们出去,玫瑰朝我笑了一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我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少,恐怕什么样的都有,我如果在她面前转,也太不量力了,想来做什么。
饼两天上工,他们又来了,这次不是晚饭,是喝午茶。
她的笔记本子都摊在桌子上,喝着啤酒。我为他们写了点心。她的精神不大好,靠在椅背上不出声。但是见了我,还是笑了一笑。
她说:“这一次是真的饯行了。”
他们安慰她:“将来回了家,大伙儿还是可以见面的。”
她摇摇头,拿了一枝笔,趁点心还没上来,在一张纸上不知写什么。
叶最爱说笑,他指着说:“阿明,你过来瞧,这就是标准大学生了,趁着吃的空档就做功课,一点不尊师重道。”
玫瑰头也不抬,“胡说,我是帮张做会计难题。我自己的功课可要紧呢!”
叶转向张,笑得更厉害,“张!你真不要脸?她比你还低一年,大家交学费上课,怎么你就去求她?被她看轻,又没有好好的跟你做。”
张面孔红红,“你们不知道,她的会计可厉害呢!”
我忍不住问:“两位念的是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玫瑰说。
我看向她,刚好与她闪亮的眼睛接触。
我一震,这么好看的眼睛!
点心上来了,她还是低着头做功课,他们把叉烧饱递在她手里。
我说:“吃了再做,当心不消化,胃痛。”
叶说:“都是小张不好,害玫瑰这样,你不知道玫瑰,别看她那样子,还真用功,一见功课废寝忘餐——喂!玫瑰,炒粉炒面冷了。”
“嗳。”她应着,还在看那张题目纸。
我笑着摇摇头。她倒算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明年我进了大学,也有功课可做。
等我再过去为他们冲茶的时候,她已经把功课做好了,正老气横秋的在教小张。
叶摇头顿足叹气,说:“男人不争气,给女人欺侮,还成什么样子!世风日下。”
玫瑰白他一眼,“这个人来了外国几年,中文也不大明白了,人也胡涂得很,乱用成语。”
叶偷偷的对我说:“我们都怕她。”
“我上课时间到了,谁送我?”玫瑰问。
叶说:“上什么课?缺堂吧,你一直说要学桌球,今天大家有空,下午到桌球室去。”
“不行啊,”玫瑰懊恼的说:“下午有法律课,你们走了,我可还得捱下去,否则永无出头希望。都是你们不好,一年多了,说教我这个教我那个,结果——嘿!”
“叫小张送你,小张,够义气送一送玫瑰。”
玫瑰跟要走的几个人好好的道了别,跟着小张走了。
她临走转头向我点点头,“谢谢。”她说。
我不响。只笑了笑,看着他们离去。
这时候吃茶的客人已经走得十成九了。
叶问我:“她很好看,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叶说:“我们当她小妹妹,她也很懂事就是了,你或许见过她哥哥,年初回了家,以前也常来龙凤楼的。”
我说:“我只做了小半年,没见过他。”
叶说:“我多嘴得很,既答应替她介绍男朋友,又答应替你介绍女朋友,结果两件事都没做到,人却要走了。”
我笑,“我的女朋友……?这件事倒罢了,只是她怎么还少男朋友?”
“男朋友是多,没一个看得上眼。”叶说。
我只好再笑。
“几时走?”我问。
“后天。”
他们走了之后,玫瑰就没有来过。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她,或者如叶所说,到公子俱乐部去,但愿他们只是开玩笑。
每天晚上我都希望她会来,每天晚上她都没有出现,过了两三个月,我也几乎忘了,不是忘了她,而是忘了她会忽然推门而进。
星期四是我的休假。我回家看父母,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肚子有点饿,就想回饭店去吃宵夜。一走进饭店,就看见了她。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上,闷闷的在喝酒,我眼尖,就看出她喝得差不多了。
我问其它的伙计,“谁卖酒给她?”
“她说超过十八岁了,又是客人,谁还拦阻她不成?”
我只好走过去,“玫瑰?”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
我皱了皱眉头,她受了什么委曲?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可受的委曲也太多了,何必问?
“记得我是谁?”我问。
她仍然呆呆的看着我。我只好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
“我是阿明,记得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记得我。
我又说:“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相信我吗?”
她微微一笑,“当然相信你,你是阿明。”她说。
“是的。”我说。
她醉态憨态十足,却还认得出我。
桌子上摆满了菜,却一筷也没有动过。
我扶她起来,替她穿好大衣,叫柜台把账算在我身上。我扶她上了我的车子。
“玫瑰,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她不答。
我关上了车门,上车,开动了车子,才发觉她睡着了。
我叹一口气,把外套盖在她身上,又开了暖气,怕她冷。
我实在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睡着的姿态很可爱,鼻子呼噜呼噜的冒着声音。
我真好笑又好气,她一个人跑了出来,喝得烂醉,要不是遇见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在车子里足足坐了一个钟头,她醒来了,还半醉的,却有点惊惶,“我在什么地方?”她问。
“在我车子里,”我笑,“在英国,现在送你回家,你住在哪里?”我看着她。
“小溪路四十号。”她说。
我这才开动了车子,送她到家。
她开了车门,动了动嘴角,却没说什么。有几络头发沾在她嘴角,在深夜里看上去特别动人。
我说:“快回去吧,别冻坏了。”
她便转身回去了。
车子里都是她的香味。
第二天下午她来找我,脸色有点苍白,很多的不好意思,但是笑容还是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