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親,顯得非常空寬,常常一個人坐在冰陰的客廳中,深覺生命多余。
最後一天,我趁著店鋪末打烊,跑去理一個發,把油膩的發發剪掉,熨得巾在頭上,又買了十來套素色衣裳,正值減價,還揀了個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沒心思,也得從頭開始,活著的人要活下,從頭收拾舊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雖然沒有化妝,也覺得同事們對我略加注意,覺得對我頗有從頭估計的必要。
我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經發泄夠,即使表露,也不必如喪考妣地永遠不飲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裝飾得美麗一點。
一切最壞的已經過去。
滑稽的是,母親在銀行的保險箱一打開,里面有四十多兩金子,時值十多萬。
早曉得有這筆錢,我就辭職不干,從頭來過。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報找新工,數個月瞧瞧形勢再說。
我不能沒有工作,即使現在白天勞累一天,晚上回到家,還是得很。
竟沒有機會認識新朋友。
鮑司里來來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現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說的士高里風光非常好,十分鐘便可以交到異性「朋友」,搭著肩膊親親熱熱離開。
我並不是受首先觀念束縛,而是深深認為這種男婦關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決不了寂寞愁悶。
也許端木說得對,我心情太過沉重,神情太過拘謹,所以不受朋友歡迎。
誰的心底沒有一兩件不如意的,誰的生活中沒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這麼成日價愁眉苦惱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太過瀟灑,商業社會中不容許這樣的行為,我還是抬起頭來面對現實的好。
這般阿Q精神一番,我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勝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說︰「你知道嗎?老板要轉職。」
「什麼?」我第一次听到這個新聞。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未必做得長。」
「不一定,新老板是誰?我們這位又怎麼要走了?」
「唉,你家在這半年發生這麼大的變化,也難怪你無暇兼顧其他的事,他說要走已經很久了。」
「走到哪兒去?」
「移民。」
哦,原來如此。
「新老板幾時來?」
「你不知道嗎?」乙說︰「下個月十二日。」
「這麼快?」丙問。
「他帶著一男一女兩個親信過來。「乙又說。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誰過來都一樣,反正這一位老板不肯原諒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說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個轉機。
乙說︰「你要振作點。」
「我?」我問。
丙說︰「是呀,年紀大了總會去的,做兒女要節哀順變。」
我說︰「謝謝你們關注。」
「情緒低落,會影響工作的。」
「是。」我很溫和。
餅不到一會兒,新老板帶著助手過來。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藹可親,辦事落力,看樣子是要整頓公司的風氣。
同事甲跟我說;「董小姐已結了婚。」
最近同事們比較肯跟我閑聊。
「結了婚怎麼還稱小姐?」
「現在流行這樣。」
「哦。」我說。
「蕭先生是單身。」
我微笑,我也察覺了,每當他走過,自打字員到公關部主任,都立刻表示關注,紛紛打招呼、起立、借蔭頭與他攀談,小姐想高攀,太太們家里許還有適齡的妹妹、佷女、表妹之類。
而我。
在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還有心思,任憑人花簇簇地宦去官來,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經事。
不過趁著亂紛紛,我地位的危機似乎也已成為過去。
在骨節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蕭先生傳我進去問話,叫我說一說我那個部門的情況。
我很警惕,為什麼單叫我?還是每個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釋一下,他問到細節,我就不肯說了。
他是一個很斯文的年輕人,看得出來自環境相當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種未經風霜的朝氣,但性格又很謙厚,見我不肯多說,就不再問。
象以前一樣,我並沒有趁此機會撐足了篷向上司獻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經發覺自己對人很冷淡,經過這事,更加孤拐,無法與同事融洽起來。
我在下班的時候收拾好文件,準時走。
其他的同事起碼還打算多留十分鐘,沒事做也在紙上畫烏龜,表示忙碌。
蕭先生走過來,跟我說︰「有一件事,你比較在行,我想請你一塊去走一次。」
我很訝異,已經下班了,什麼事?
「煩你今天超時工作。」
「沒問題。」只要是公事,便沒問題。
女同事們投來艷羨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夠與蕭先生單獨出去,嘩!
我挽起皮包與他出去。
他駕車。蕭穿一套呢西裝,非常沉著的顏色與式樣,配條文靜的領帶,我坐在他身邊,有種和煦的感覺。
我們到一家廠去看貨版,他覺得不錯,正是我熟悉的題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達我的意見。
辦妥公事後他邀我晚飯,我肚子忽然餓起來,胃口恢復機能,說希望吃日本菜。
我們坐下來,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說我沒女人味,總等不及男伴問冷噓暖,什麼事都親力親為,想想真慘,男人看得起我,把我當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級當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這是我一貫的作風。
我沒說話,蕭倒說了,「我查過記錄,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現不大好,是因為家事的緣故嗎?」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說公事。」
他點點頭,「你好象不大喜歡爭。」
我還是微笑。怎麼爭呢?老板有電話來,我與別人同樣坐電話機羊,別人有膽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擋開,喝聲「我來!」就咕咕噥噥跟老板說起來。怎麼急呢?
我說;「我是有點惰性,也相信命運,不過他們老說︰性格控制命運,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問。
我說︰「哪里還有得改?三歲看八十,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說︰「是沒有必要,不是錯就不必改,每個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適宜從商,有些人適宜干藝術。」
我笑,「我空有藝術家的架勢,而沒有藝術的天分。」順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蕭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勞送來送去的。」
「但是……」
我到門口,伸手招了部計程車,便坐上去,「再見。」我說。
第二天在公司見到他,絕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後來那些貨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獲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說︰仿佛有一絲陽光了。
同事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不那麼排擠,但到這個時候,我對世道已慣,此心倒處悠然,也無所謂了,天無絕人之路,一切事要處之泰然。
連董小姐都對我不錯,我發覺她與都不喜歡來不及拍馬屁的下屬。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奉承,但大多數人都比我滑頭,他們沒進公司,已經把人與打听得一清二楚,一開頭就知道怎麼做,姿態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響,我實在太懶散,現炒現賣,加上家庭變幫,更沒心情去興轟轟地辦事,也是應該如此。
但脾氣怎麼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