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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 第10页

作者:亦舒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鲍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乙说:“你要振作点。”

“我?”我问。

丙说:“是呀,年纪大了总会去的,做儿女要节哀顺变。”

我说:“谢谢你们关注。”

“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我很温和。

饼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同事甲跟我说;“董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我说。

“萧先生是单身。”

我微笑,我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小姐想高攀,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侄女、表妹之类。

而我。

在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还有心思,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

不过趁着乱纷纷,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

我很警惕,为什么单叫我?还是每个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他问到细节,我就不肯说了。

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我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孤拐,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萧先生走过来,跟我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我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哗!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驾车。萧穿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我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他觉得不错,正是我熟悉的题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我肚子忽然饿起来,胃口恢复机能,说希望吃日本菜。

我们坐下来,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想想真惨,男人看得起我,把我当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没说话,萧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说公事。”

他点点头,“你好象不大喜欢争。”

我还是微笑。怎么争呢?老板有电话来,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喝声“我来!”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怎么急呢?

我说;“我是有点惰性,也相信命运,不过他们老说:性格控制命运,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问。

我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说:“是没有必要,不是错就不必改,每个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有些人适宜干艺术。”

我笑,“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而没有艺术的天分。”顺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萧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劳送来送去的。”

“但是……”

我到门口,伸手招了部计程车,便坐上去,“再见。”我说。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获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说:仿佛有一丝阳光了。

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不那么排挤,但到这个时候,我对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然,也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事要处之泰然。

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他们没进公司,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姿态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响,我实在太懒散,现炒现卖,加上家庭变帮,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也是应该如此。

但脾气怎么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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