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所以剛見面,就像認識你良久的樣子。」
我釋嫌,是會有這種感覺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邊新聞,否則可以禮尚往來。
「你的事業在巔峰吧。」我問。
「可以這樣說。」
「我的卻已完結了。」
梅琳笑,「你有事業已算奇跡,你從不迫、逼、鑽、營、撬、謀、推、霸……你沒有完,你還沒有開始。」
我睜大眼楮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這樣的朋友,喬梅琳太好了,區區三言兩語,說到我心坎兒里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來越喜歡她。
她看看表,「不早了,改天再來看你。」
輪到我依依不舍。
她較我獨立得多,所以感覺上要比我年輕一大截。
我不能高飛,因為傅于琛是我的枷鎖,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種溫存的感覺,那許多許多辛酸並不足妨礙什麼。
電話一大清早響起來。
這一定是付于心。
「周承鈺小姐。」
「我是。」
「德肋撒醫院的王醫師。」
我坐起來。
「你的報告出來了,周小姐,腫瘤內有惡性細胞,請你馬上來一次。」
我呆了一會兒,「我馬上來。」
「一小時內見你。」
我只有二十八歲!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這不是真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緊緊閉上眼楮,接著是憤怒,母親已經活到五十多歲,什麼毛病都沒有,為什麼偏偏是我,思路亂起來,耳畔充滿嗡嗡聲。
我想找傅于琛,但他在什麼地方?我們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後再也沒法子知道雙方的行蹤。
我一個人到醫院去。
「你要快快決定動哪一種手術。」
我僵坐著。
「第一種是整體切除。第二種是腫塊連淋巴結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個月輻射治療及六個月針藥治療。」
我低下頭。
「假如你需要再次診斷,我們建議你迅速行動,不要拖延。」
我站起來。
「周小姐,康復的比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以上,請快些決定動手術,我們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謝謝你。」
「速速回來。」
我用手緊緊捂著臉,眼前金星亂冒。
我的天。
腳步蹣跚地走到醫院門口,听見有人叫我,「周承鈺,周承鈺。」
啊!茫茫人海,誰人叫我,誰人認識我?
我停住腳步,轉過頭去,喬梅琳坐在一輛開蓬車內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絲焦慮,「女佣人說你在德肋撒醫院,我找了來,有什麼事嗎?」
我臉如死灰地看著她,「肯定要動手術。」
她臉色大變,痛惜地看著我。
我牽牽嘴角。
「上車來,我送你回家。」
在車上,梅琳沉實地簡單地告訴我,她母親兩年前死于同一癥候,經驗仍在。
經過六十分鐘討論,我們安排在另一間醫院做第二次檢查。
梅琳冷靜、鎮定,辦事效率一流,我們沒有心情促膝談心,對白斷續,但結論往往一樣。
她說︰「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奮斗。」
我不出聲。
「通知那位先生沒有?」
「我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他。」
梅琳深覺訝異,但沒有追問。
我倆這一輩子注定要錯過一切。
「不要緊,我們可以應付。」
我用手抱住頭。
梅琳忽然問︰「怕嗎?」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來同我一齊住?」
「對你來說太麻煩了。」
「不是常常有這種機會的,有我在,熱鬧一點,你不會有時間深思。」
「讓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總找得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不然不會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實我在這一生,不懂愛別人,他幾時來都不要緊,我總在等。
第二次檢查報告亦建議即時施手術。
我在鏡子里看自己,上天不高興了,他給的,他收回。
我同意。
醫生建議部分切除,損失不那麼大,不致于殘廢,但事後一年的深切治療,需要勇氣及耐力沉著應付。
梅琳沉默良久,「我贊成。」
我十分感動。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識朋友,何必擔這個關系,實牙實齒幫別人作決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會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潔溜溜,「你自己想清楚吧,誰也不能幫你。」
我們在郊外喝茶。
「要找,還是找得到他的吧。」
「終究進病房去的,還是我,醫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這樣想是不正確的。」
「你說得很對,」我握住她的手,有點慚愧,「你對我太好了。」
「我們終于成為朋友。」梅琳說。
我點點頭。
梅琳感慨,「多年來也努力結交朋友,慷慨于時間及金錢,但每說的一句話每做的一件事轉頭便被夸張地轉述誤導,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費心血。誰叫我們做名人呢。」
「你太過緊張,因而耿耿于懷,面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點。」
「請告訴我,手術後是否會變得非常丑陋。」
「母親一直沒有讓我們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應該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兒工作。」她說。
我伏在茶桌上不語。
「你害怕疤痕?」
我細聲說︰「我統共只有一個美麗的軀殼,失去了它,什麼都沒有。」
「你不會失去它,你會生活下去,」梅琳說,「軀殼總會老卻,失去美麗。」
「藥物的副作用會使我頭發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擔心那些,救命比較要緊。」
喬梅琳說得對。
與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暗于琛終于有消息,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絕透露行跡,喬梅琳說︰「請他即刻回來。」我搖頭,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不要他看見我狼狽的樣子。
他留言說下星期五會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動手術。
「我決定告假陪你。」梅琳說。
我搖頭。「有沒有人陪都一樣,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
「但你會知道有人等你醒來,那是不同的。」
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動作便是將手探往左胸,略為安心,因為它還在。
接著看見傅于琛痛心憤怒的面孔。
他壓抑著情緒問︰「痛嗎?」
我搖搖頭。
「為什麼瞞著我?這等大事也不與我商量。」
我沒力氣分辯。
「幸虧挑了個好醫生,你孤意獨行還要到幾時?」
我做了個哭笑難分的表情。
暗于琛仍似氣急攻心,「承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別轉面孔。
他以為我同他玩游戲。
接著梅琳進來,她看他一眼,然後輕輕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醫生說你很好,你過正常生活的成數極高。」
我點點頭。她用了一只新的香水,很濃郁的果子味,沖淡了消毒藥水,使我略覺安全。一個女子,有時需要另一個女子更多,因為只有她們了解,她們明白。
梅琳說︰「你會活下去。」
我輕輕答︰「但失去頭發及幽默感。」
「你不會。」
暗于琛震驚,才離開數天回來,已經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機會。
我閉上眼楮。
出院那一日,傅于琛來接我。
實在不願意見到他,只差那麼一點點,已可以達成畢生願望,但生活總與我們開玩笑,你計劃的是一樣,發生的又是另一樣。
胸口里充塞著淚水,但嘴角卻牽動一個笑。
暗于琛輕輕說︰「我與醫生詳細談過。」
當這件事結束,我們都會成為專家。
「只需要治療一年,承鈺,一年後你可以康復,醫生有很大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