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我們齊齊去觀禮。」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麼節食,保證一兩個月便可瘦回來。」
「婚禮幾時舉行?」
「六月。」
「好的,讓我們回去。」
也沒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東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積海,都不舍得扔。
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談八九個鐘頭生意,辦貨,做正經事,回來還做沙拉給我吃,只給我喝礦泉水,一邊還幫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來的,是那些封面。」她說。
我已餓得奄奄一息,眼睜睜看著我的寶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這些,這些是不能踫的。」她指著一只樟木箱。
她記得,她知道。
我們投資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給對方,有許多事,根本不用開口說。
暗于琛又結婚了。
這麼精明能干的男人,卻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禮盛大,最令人覺得舒服的是,新娘沒有穿白紗,她選一套珠灰的禮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裝。
我跟馬佩霞說︰「樣子很適意。」
她卻有點醋意,「這種女子在本市現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學回來的事業女性。」
我一直沒有同傅于琛聯絡,他明知我已回來,也沒有主動約會。
自然,他要籌備婚禮,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總是企圖拉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來作掩護。這麼大的男人,有時像個小孩子。
他以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麼名字?」
「叫傅太太。」
馬佩霞說的是至理名言。
我們趨向前去與一雙新人握手。
暗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紹我認識,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聲連自己都覺得太過愉快,又急急剎住。
暗于琛低頭別轉面孔,他的新娘詫異。
我們總是在婚禮上見面。
馬小姐遞給我一杯香檳,我推開,「加路里太重。」若無其事地連喝數杯黑咖啡。
趁馬小姐與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著。
經過這麼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麼,仍然不能獨立,仍然不能忘懷二十年前事與人。
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沒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銀白兩色的帖子看,新娘有個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亞,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黃。
她的年紀與我差不多。
「你好嗎?」
我抬起頭來,看到一位年輕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悅地說,「今天我運氣特佳,我有預感。」
但我與他從來沒有見過面,我已習慣這種搭訕方式,是他們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參加宴會,總有那麼一個人,上來問︰我們見過面,記得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
「紐約,華道夫。」他提醒我。
越說越遠了,我茫然搖搖頭。
「你跌倒,我扶起你,記得嗎?約六個月之前。」
啊,那個晚上。
我點點頭,傅沒叫我留下的那個晚上。
「想起來了?」
真巧,舞池中來來去去,就這麼幾個人。他們已經奏起音樂,我問︰「跳舞?」
「讓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險些兒忘記規矩了。
等他倆跳完,我與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暗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繼而與每位獨身的男賓共舞,國際封面女郎,不愁沒有舞伴。
他一個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點半便開始送客,音樂停止,曲終人散。
馬佩霞過來微笑道︰「沒想到你玩得那麼高興。」
「我喜歡舞會,那時與袁祖康天天去派對,若問我這幾年在紐約學會什麼,可以坦白地同你說︰去舞會。」
「我們走吧,」在門口與傅于琛握手,我祝他們百子千孫,白頭偕老。
新娘子這時忽然開口︰「我知道你是誰,我在時尚雜志上看過你的照片,」她轉頭過去,「于琛,你怎麼不告訴我今天請了周承鈺?」
沒待她回答,馬佩霞已經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搶盡鏡頭。」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無意,我自信還看得出來。」
「看你,白白把丈夫雙手奉送給人。」
「我從來沒想過要嫁他。」馬佩霞否認,「我很替他們高興。」
「那位小姐對他一無所知。」
「那位太太。」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敗了。
在門口,有車子向我們響號。
馬佩霞喃喃地說︰「狂蜂浪蝶。」
我停下腳步,「我們就在這里分手。」
「你要乘那個人的車子?」
我微笑。
她無奈,「記住,你還有五公斤要減。」
我不久便減掉那五公斤,並且希望再度戀愛。
前者比較容易做得到。
我正約會那個在華道夫酒店電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欽,上海人,家里做面粉業,學日本人做即食面,發了財。
為什麼他們都有錢?像一位電影女明星說的,不是有閑階級,哪會想到來追我們這樣的女子,也不過是打開畫報,看看照片,讀讀新聞算了。
是我們身份的悲劇,召這樣的人圍上來,沒有選擇。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較為老練,十分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氣,時常驕之同儕。
如果有人說不認得,便譏笑那人說「當然,令郎的女友是電視明星」之類。
這時日本人做的化妝品預備打入西方市場,到處挖角,什麼都要最有名氣︰攝影師化妝師及模特兒。一紙合同環游到西半球,再到東方,終于落在我手上。
因為出的價錢實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欽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說,一張照片也許要拍一千張底片,二十個小時,而且人家規矩也許要清場,不準旁觀。
他還想跟去。
在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認為無所謂,卻被合同廣告公司劇烈反對,他們認為我的面孔比較適合魚子醬。
姚家同廣告公司鬧得十分不愉快,還把我夾在當中,該公司便傳出周承鈺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風頭的新聞,十分無聊。
許多原因使我堅拒姚永欽跟著我去東京。
壓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這麼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習慣了旁人對我倆一起出現時的注目禮,沒有其他原因。
「回來答復你吧。」我說。
這次工作經驗十分愉快。
胖過之後再瘦,皮膚有點松,幸虧攝影師手法高超,能夠起死回生,不過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養,這份事業,也到此為止了。
這麼快便這麼老,可是為什麼我有種感覺我還未真正開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們說,只要有一只勃朗尼與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優差。
現在不行了,現在要選擇角度,現在拍出來的照片要挑選。
可觀性還是很強,但我現在不會坐在夜總會里隨意讓別人攝柏柏拉西。
日本人還是很滿意。
看到一本雜志封面,問︰「這是誰?」
「她叫小夜子。」
美麗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國玉,使外國人容易記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沒有那樣做,太太太太似江湖賣藝了,不過吃虧也在不肯妥協。
做這類型的工作,是不允許人有一點點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盡,去不遠,被人批為自傲,不能廣結人緣。
我長長嘆息。
有沒有後悔不听傅于琛的話,在大學中呆上十年?
沒有。
這倒沒有,我要的,不是文憑可以給我的。
本來化妝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歷,拍得興起,從頭開會,十二張都給我一個人。
彼時化妝品顏色強調深紅與粉紅,豆沙色尚未上場,需要極白皮膚的模特兒。
我愛不釋手,第一管唇膏,就是這個顏色。一向喜歡化妝品,皆因其色澤艷麗,女人沒有顏色,還怎麼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