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個時候,一只強壯的手臂把我整個人扯離地上,我一抬頭,救人者與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我叫出來。
「閣下是誰?」他沒把我認出來。
「是我,是我!」
他听見我聲音,變了色,用戴著手套的手拂開我臉上的頭發與髒物。
「承鈺!我的天,國際名女人怎麼會搞成這樣子?」他大笑,擁抱我。
我冷得直打顫,「一個人要淪落起來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進去才說好不好?」
「承鈺!」他掩不住驚喜,扶著我走進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間全身洗刷,虛掩著浴室門,兩人都來不及敘舊,我倆之間,像是沒有發生過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時常來紐約,為什麼從不來看我?」
「你又沒留下地址。」
「要找總是找得到的。」
「我在雜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許我看錯了袁祖康。」
暗于琛遞給我一杯白蘭地,我穿著浴袍出來。
他仔細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難看到他已經原諒了我。我也朝他細細地看,這兩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起他,意氣一過,就後悔辭鋒太利。
「婚姻還愉快吧。」
我沒有說出真相,「馬小姐有沒有來?」
「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還忙,很難陪我出門。」
我緩緩地喝著白蘭地。
「這兩年來,你過著快捷的生活吧。」
「是。」
「社交界很有點名氣了?」
我訕笑,「沒有基礎的名氣,今日上來,明天下去,後天又輪到別人。」
「可是我听說因你的緣故,現在每一位著名的設計師都想擁有一位美色模特兒。」
「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對這個行業的潮流有點心得,不外是因為我的緣故,「剛才,幸虧你把我扶起來。」
「如果不是我,也總會是其他人,沒有人會看著一個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
他還是老樣子,非要把我與他的關系說成輕描淡寫不可。
穿著他的維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說,但是我踫見的,總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態度成熟多了。」
「老了,皺紋都爬上來。」指指眼角。
我倆說著漫無邊際的客套話,關系這麼親密,卻又這麼疏遠。
「我叫袁祖康來接你。」
「他不在本市。」我說,「衣服干了我自己會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苦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罷要分辯,酒店房門敲響,傅于琛猶疑著沒去應門,我心中已經有數。
我說︰「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幫你打發如何?這上下怕你也已經沒有心情了。」
暗于琛十分尷尬。
我去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一位紅發女郎,披著件紅狐大衣,一剎時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發,哪一部分是動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張針票遞給她,說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說吧。」
隨即關上門。
等了三分鐘,紅發女沒有再敲門,我才放心的回座。
暗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額頭,不住搖頭。
「我還是得走了。」拿起電話叫街車。
他先是不出聲,過一會兒問︰「這兩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頭問︰「你是指沒有你的生活?」
他轉過身子。
「渴。」我輕輕說,「沒有什麼可解決那種渴的感覺。」
他渾身震動。
「為什麼不叫我留下來?」
他沒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離開他的房間。
走到樓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太過疲倦,膝頭忽覺無力,跪了下來。
還沒出丑,身後即時有人將我扶起,「傅于琛。」我掙扎著回首。
不是他,這次不是他,他沒有跟上來,我把著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沒有事吧。」
「沒有事,謝謝你。」
乘搭計程車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買加那組人把電話打得爛掉,催我即時歸隊,吼叫不停,令人心亂上加亂。忽然之間我厭煩到極點,打開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開始吃。
不住飄忽流離的旅行,永恆性節食,緊張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撐不住。
填飽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來敲門的是傅于琛。
雪還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凱絲咪大衣的肩膊上沾著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個水漬。
他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讓我幫你的忙。」傅干琛說。
「我自己會得處置。」我說。
「這些律師會叫你傾家蕩產。」
我燃起一枝煙,「我欠他這個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這個人!」
「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活過。」
「這是離開他的時候了。」
「我們已經離婚。」
「為什麼不听我的話?」
「傅于琛,只要你說一句話,我馬上離開紐約,跟你回去,你為什麼不肯說?」
「我不能夠。」
「那麼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飛回牙買加,你要不要跟著來?」
「放棄袁祖康!」
我沒有。
我們輸了官司,他被判入獄一年,到那個時候,兩人的關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記我並沒有家。
他模著我面孔說︰「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並沒有救到他。
在這個期間,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別人手上,我吃得很多,開始胖,像我這種高度,添增的頭二十公斤還不大看得出來,他們把四十四號的衣裳在背後剪開來遷就我尺碼,但是我沒有停止吃,心情壞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終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馬佩霞找到我的時候,我肥壯如一座山。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
因為肥人脾氣都較好,所以也陪著她無奈地笑。
罷想問她,是否傅于琛派她來做什麼,她卻說︰「我與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說︰「回來吧,回來同我住。」
「你們看到我氣數已盡?錯了,幾年來我頗有點積蓄。」
「這樣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擰我面頰。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說。
「我們已訂婚。」馬佩霞說。
我一怔,由哀地說︰「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沒有新領域?」
我大笑起來,「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婦?」
「這些花這些巧克力,不見得是你自己買的。」
「這些人消息不靈通,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哈哈哈哈。」
「有沒有想過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時裝有關的事業?」
「你又來了,一天到晚恨鐵不成鋼,你也是出來走走的人,明知這是白人的社會,咱們這些人能混口飯吃,不外是靠感覺新鮮,像一種玩藝兒,點綴點綴無所謂,打起真軍來,哪用得著我們。」
馬佩霞不出聲。
「傅于琛說你干得出色極了,可是?」
「開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簡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則真還得讓馬佩霞賺錢。」
「听你說話,頭頭是道。」
「這是袁祖康的功勞。」
「你還念著他,我早听人說你有男朋友。」
「干我們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馬小姐說,「我用得著你。」
「我不想回頭。」白兜圈子,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那麼當休假,放完假再回頭。」
「有什麼好做的?」
「參加傅于琛的婚禮。」
我一震。
他又要結婚了。
我失聲,「你為什麼把他讓出來?」
「十年了,緣分已盡,我太清楚他,不能結合。」
馬佩霞聲音中無限失落。
我呆了許久許久。
先是他結婚,再輪到我結婚,然後他又結婚,幾時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