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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你 第14頁

作者︰亦舒

經過多月擾攘,一頭家終於拆散。

有均沮喪。

「有均,他在經濟上已作出妥善安排。」

有均長長吁出一口氣,這不是錢的問題,但是,他也必需承認,不愁經濟,已是不幸中大幸。

「他已經搬出去。」

「他一早已經走掉。」

「我知道你一直為這件事困擾。」

「媽媽,你別擔心我。」

「你看得開就好。」

怎麼叫母親調轉頭來安慰他。

「我已明白一切。」

奇是奇在母親也不與他談學業,忙著顧自己︰「廿多年似做夢一樣。」

「媽媽,可需要我回來陪你?」

他母親苦笑,「不,這是我的事,不想將壓力加在子女身上。」

「媽媽。」有均十分感動。

「你好好放假。」

他看了一會書,實在忍不住,到八褸探訪芳鄰。

女佣人來開門,「小姐正休息,也許,你傍晚再來可好?!」

有均只得點點頭。

門口有穿短褲的洋女踩滾軸溜冰鞋來往,揮手朝他招呼,「來,一起玩。」

可是有均一向對十多歲小女孩沒有興趣︰她們甚麼都不懂,就會發脾氣。

他不是他父親,五十多歲,卻找個廿一歲的伴侶。

有均步行到花檔,看到檔主正擺出粉紅色牡丹花,立刻選一大束,配同色玫瑰及鳳仙花,一團芬芳。

他喜滋滋送到八褸,周晚晴已經醒來,接過花束,歡喜地微笑,「你這孩子——」

她親吻他頭角。

那麼柔軟的朱唇!

有均忽然漲紅臉頰。

他倆孵在大沙發裹看經典舊片,他也不是那麼全神貫注,一邊學慧雲李在亂世佳人中說︰「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一邊絮絮閑話心事。

有均把他的苦衷一股腦兒朝她傾訴。

「我明白。」

有均問︰「你真的明白?」

「小小孩看見客人要走都痛哭一場。」

有均氣結。

「慢慢就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有均無奈。

「來,我們喝一杯。」

她斟出香檳。

窗外天空呈橘紅色,遠處又有一抹紫灰,一線蛋黃,是無比瑰麗的日落。也算得是良辰美景了。

有均從未試過與任何人這樣投機。

一直到深夜,那忠誠的女佣出現,她含笑說︰「時間不早了。」

有均識趣告辭。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發覺生命仍然美好,實在不用對牢父母潑翻的牛乳哭泣。

他到大學探路。

注冊部說︰「學位早已滿額,我替你登記明年可好?」

有無旁听學位?」

「我們的建築系不設旁听。」

堡作人員按動電腦,凝視熒屏,「噫,喬治太子大學仍有學位。」

有均頹然,「太遠了。」

堡作人員不以為然,男兒志在四方。」

有均沒想到那人的中文那樣好,不禁一愣。

那句話似當頭棒喝,令有均清醒起來。

「最後機會了,我幫你注冊可好?」

有均仍然躊躇。

「這邊一有空位,你立刻可以轉過來。」

「好。」

他立刻坐下來辦手續交費用。

他只想接近周晚晴。

這樣,至少每個周末他可以回來探訪她。

他想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晚晴,我與你吃午飯。」

「你的聲音很興奮。」

「是,我有重大決定。」

「歡迎你與我共享。」

對,有均想,買只蛋糕一起慶祝。

他在附近美食店出來時捧著糕點及香檳,朝公寓走去,就快到門口,叫一只狗纏住。

那只狗不大不小,樣子也還算可愛,也許是聞到蛋糕香,一定要來搶。

有均急了,疾走,狗追上來,旁人還以為他是狗主,正在與寵物玩耍。

有均大叫,不能擺月兌那只小狽。

終於,狗躍起咬住蛋糕盒,有均打開它,拚命奔進大廈,狗在身後吠個不已。

有均松口氣,一看蛋糕,不禁慘叫,盒子已咬破一角,還能吃嗎。

一看電梯門,更是倒抽一口冷氣,啼笑皆非,不遲不早,電梯竟在這個時候壞了。

他只得跑上樓梯,雖然平日也有運動,可是還是氣喘如牛。

沒想到周晚晴在門口等他,看到他狼狽的樣子不禁大笑,有均一急,腳步一亂,竟摔倒在梯間,下巴扣在蛋糕盒上,壓個稀巴爛,女乃油全部濺出,糊住他面孔。

周晚晴急急奔過來扶起他,笑得拗不起腰。

有均索性把面頰上的女乃油印到她臉上。

晚晴笑︰「很好吃,謝謝你。」

幸虧香檳瓶子尚未打破。

有均洗淨面孔,主動與晚晴談到學業。

晚晴說︰「書讀得越多越好。」

「沒想到你的觀點與我家人一般傳統。」

「這是世界性標準,不論國家民族,公認教育重要。」

「兄姐成績優異,我有一定壓力。」

「不必同人比,自己盡了力即可。」

一般普通的勵志話,由她說來,就是中听。

晚晴輕輕撫模他的面孔,「有均,我真高興認識你。」

她忽然倦了。

有均勸她︰「多吃點才夠力氣。」

他告辭回到自己的地方,踫巧有祥來問他夠不夠零用,他順勢說︰「不知如何開口,我需要一筆款項交學費,請寫支票一張,抬頭喬治太子大學。」

有祥一怔,沒想到有均會回心轉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漸漸露出笑意,「可以告訴母親嗎?」

「當然。」

希望這消息可以給她安慰。

「喬治太子鎮人冬十分寒冷。」

「我知道。」

「馬上匯支票來。」

有祥作風認真精簡,一句話也不多。

九月七號開學,有均還有個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著晚晴散步談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們試唱中國民歌,發覺沒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種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來的駱駝客」,一樣結局。

晚晴推他,「你會甚麼?」

「我不擅唱歌。」

晚晴說︰「我也是。」可是聲音非常動人。

有均忽然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做甚麼職業。」

「那有甚麼重要,」晚晴微笑,「連將來都存疑,談甚麼過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著有太多事做,晚晴親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內陸飛機。

「祝你一帆風順。」

「周末我回來。」

晚晴忽然落淚。

「咦,這是甚麼緣故?」

有均緊緊擁抱她。

那個周末,他沒有回來,實在太多事要辦,宿舍房間不理想,需要另覓居所,銀行戶口也得親身辦理,與母親接頭,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頓,半個月已經過去。

晚晴家的電話一宜打不通。

下飛機立刻趕回大廈,奔上八樓。

女佣人來開門,有均松一口氣,一邊走進去,一邊喊「晚晴,晚晴。」

室內陳設一絲不變,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後。

有均納罕問︰「人呢?」

女佣張大嘴,「她沒告訴你?」

「告訴我甚麼?」

「她患胰髒癌已到末期,無法醫治,她去了善終服務機構。」

有均呆在當地,一股寒意自腳底緩緩升上,一直到頭頂,他牙關交戰。

有均掙扎著問︰「那機構在甚麼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說,她要靜靜走畢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著,四肢麻木。

「她沒有告訴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歡笑。」

「她有無留言?」

「叫你好好讀書,還有,這是一段錄映帶。」

有均立刻放進機器播放,只見映像中的晚晴嬌慵如昔,她輕輕說︰「這首歌我會全首,」接著哼起來︰「當你登上洛磯山脈,請大聲呼叫……君還記得我否,君還記得我否」,唱完之後,她淒然笑了。

錄映帶終止,有均痛哭。

因為他有心病,是以沒察覺她身體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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