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月扰攘,一头家终於拆散。
有均沮丧。
“有均,他在经济上已作出妥善安排。”
有均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不是钱的问题,但是,他也必需承认,不愁经济,已是不幸中大幸。
“他已经搬出去。”
“他一早已经走掉。”
“我知道你一直为这件事困扰。”
“妈妈,你别担心我。”
“你看得开就好。”
怎么叫母亲调转头来安慰他。
“我已明白一切。”
奇是奇在母亲也不与他谈学业,忙著顾自己:“廿多年似做梦一样。”
“妈妈,可需要我回来陪你?”
他母亲苦笑,“不,这是我的事,不想将压力加在子女身上。”
“妈妈。”有均十分感动。
“你好好放假。”
他看了一会书,实在忍不住,到八褛探访芳邻。
女佣人来开门,“小姐正休息,也许,你傍晚再来可好?!”
有均只得点点头。
门口有穿短裤的洋女踩滚轴溜冰鞋来往,挥手朝他招呼,“来,一起玩。”
可是有均一向对十多岁小女孩没有兴趣:她们甚么都不懂,就会发脾气。
他不是他父亲,五十多岁,却找个廿一岁的伴侣。
有均步行到花档,看到档主正摆出粉红色牡丹花,立刻选一大束,配同色玫瑰及凤仙花,一团芬芳。
他喜滋滋送到八褛,周晚晴已经醒来,接过花束,欢喜地微笑,“你这孩子——”
她亲吻他头角。
那么柔软的朱唇!
有均忽然涨红脸颊。
他俩孵在大沙发裹看经典旧片,他也不是那么全神贯注,一边学慧云李在乱世佳人中说:“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一边絮絮闲话心事。
有均把他的苦衷一股脑儿朝她倾诉。
“我明白。”
有均问:“你真的明白?”
“小小孩看见客人要走都痛哭一场。”
有均气结。
“慢慢就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有均无奈。
“来,我们喝一杯。”
她斟出香槟。
窗外天空呈橘红色,远处又有一抹紫灰,一线蛋黄,是无比瑰丽的日落。也算得是良辰美景了。
有均从未试过与任何人这样投机。
一直到深夜,那忠诚的女佣出现,她含笑说:“时间不早了。”
有均识趣告辞。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发觉生命仍然美好,实在不用对牢父母泼翻的牛乳哭泣。
他到大学探路。
注册部说:“学位早已满额,我替你登记明年可好?”
有无旁听学位?”
“我们的建筑系不设旁听。”
堡作人员按动电脑,凝视荧屏,“噫,乔治太子大学仍有学位。”
有均颓然,“太远了。”
堡作人员不以为然,男儿志在四方。”
有均没想到那人的中文那样好,不禁一愣。
那句话似当头棒喝,令有均清醒起来。
“最后机会了,我帮你注册可好?”
有均仍然踌躇。
“这边一有空位,你立刻可以转过来。”
“好。”
他立刻坐下来办手续交费用。
他只想接近周晚晴。
这样,至少每个周末他可以回来探访她。
他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晚晴,我与你吃午饭。”
“你的声音很兴奋。”
“是,我有重大决定。”
“欢迎你与我共享。”
对,有均想,买只蛋糕一起庆祝。
他在附近美食店出来时捧著糕点及香槟,朝公寓走去,就快到门口,叫一只狗缠住。
那只狗不大不小,样子也还算可爱,也许是闻到蛋糕香,一定要来抢。
有均急了,疾走,狗追上来,旁人还以为他是狗主,正在与宠物玩耍。
有均大叫,不能摆月兑那只小狈。
终於,狗跃起咬住蛋糕盒,有均打开它,拚命奔进大厦,狗在身后吠个不已。
有均松口气,一看蛋糕,不禁惨叫,盒子已咬破一角,还能吃吗。
一看电梯门,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啼笑皆非,不迟不早,电梯竟在这个时候坏了。
他只得跑上楼梯,虽然平日也有运动,可是还是气喘如牛。
没想到周晚晴在门口等他,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不禁大笑,有均一急,脚步一乱,竟摔倒在梯间,下巴扣在蛋糕盒上,压个稀巴烂,女乃油全部溅出,糊住他面孔。
周晚晴急急奔过来扶起他,笑得拗不起腰。
有均索性把面颊上的女乃油印到她脸上。
晚晴笑:“很好吃,谢谢你。”
幸亏香槟瓶子尚未打破。
有均洗净面孔,主动与晚晴谈到学业。
晚晴说:“书读得越多越好。”
“没想到你的观点与我家人一般传统。”
“这是世界性标准,不论国家民族,公认教育重要。”
“兄姐成绩优异,我有一定压力。”
“不必同人比,自己尽了力即可。”
一般普通的励志话,由她说来,就是中听。
晚晴轻轻抚模他的面孔,“有均,我真高兴认识你。”
她忽然倦了。
有均劝她:“多吃点才够力气。”
他告辞回到自己的地方,碰巧有祥来问他够不够零用,他顺势说:“不知如何开口,我需要一笔款项交学费,请写支票一张,抬头乔治太子大学。”
有祥一怔,没想到有均会回心转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渐渐露出笑意,“可以告诉母亲吗?”
“当然。”
希望这消息可以给她安慰。
“乔治太子镇人冬十分寒冷。”
“我知道。”
“马上汇支票来。”
有祥作风认真精简,一句话也不多。
九月七号开学,有均还有个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著晚晴散步谈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们试唱中国民歌,发觉没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种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来的骆驼客”,一样结局。
晚晴推他,“你会甚么?”
“我不擅唱歌。”
晚晴说:“我也是。”可是声音非常动人。
有均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做甚么职业。”
“那有甚么重要,”晚晴微笑,“连将来都存疑,谈甚么过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著有太多事做,晚晴亲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内陆飞机。
“祝你一帆风顺。”
“周末我回来。”
晚晴忽然落泪。
“咦,这是甚么缘故?”
有均紧紧拥抱她。
那个周末,他没有回来,实在太多事要办,宿舍房间不理想,需要另觅居所,银行户口也得亲身办理,与母亲接头,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顿,半个月已经过去。
晚晴家的电话一宜打不通。
下飞机立刻赶回大厦,奔上八楼。
女佣人来开门,有均松一口气,一边走进去,一边喊“晚晴,晚晴。”
室内陈设一丝不变,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后。
有均纳罕问:“人呢?”
女佣张大嘴,“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甚么?”
“她患胰脏癌已到末期,无法医治,她去了善终服务机构。”
有均呆在当地,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上,一直到头顶,他牙关交战。
有均挣扎著问:“那机构在甚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她要静静走毕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著,四肢麻木。
“她没有告诉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欢笑。”
“她有无留言?”
“叫你好好读书,还有,这是一段录映带。”
有均立刻放进机器播放,只见映像中的晚晴娇慵如昔,她轻轻说:“这首歌我会全首,”接著哼起来:“当你登上洛矶山脉,请大声呼叫……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唱完之后,她凄然笑了。
录映带终止,有均痛哭。
因为他有心病,是以没察觉她身体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