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來看我,目光渙散,終于站起來走了,我送他到門口。
我很慶幸他沒有踫見玫瑰。
玫瑰那夜很晚才回來,我在听音樂。
她探頭進書房,嚇得我——
「你剃光了頭!」我叫。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哥,」她笑,「老為小妹的頭發怪叫。」
我月兌下耳機。
「但是你有那麼漂亮的長發。」我惋惜,「現在卻剪得只剩一寸了。」
「倦了,換個樣子。」她說道,「頭發很快就長出來,你叫嚷什麼?」
「沒規矩!」我喝道。
「雅歷斯林來找過你?」她問。
「你怎麼知道?」我反問。
「大哥,別責怪我——」
「算了算了,」我說,「我要是怪你,怪不勝怪。」
「我會打發他。」玫瑰說,「他不會再麻煩你。」
「快點把他消滅掉,」我說。
「遵命!」她笑著敬一個禮。
你看,談戀愛也跟所有的事一樣,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玫瑰一點也沒有把雅歷斯林放在心上,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
她現在約會另外一個男孩子,常常去听音樂與觀劇。玫瑰蠻喜歡藝術,就像她喜歡時下流行的手袋、皮鞋、發型,很粗糙的一種感情。
她對什麼都不認真。
她的新男朋友是個混血兒,長得並不算好看。混血兒要深色頭發與淺色皮膚才漂亮,但這位仁兄頭發是一種曖昧的黃色,皮膚也泥漿兮兮,不過談吐不俗,人很聰明。混血兒多數古怪,要不太開朗,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樣子,要不就很沉郁,像這一位,玫瑰說他時常一小時也不說半句話。
我也並不喜歡他這一任男朋友,想沒多久又要換人的。但對于雅歷斯林的痴心,我的估計可是大低了。那天在辦公室,玫瑰一個電話來找我,說是在派出所,叫我馬上去一次。
我的心幾乎跳出胸腔,忙問︰「你怎麼了?告訴我,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雅歷斯打了人,抓在這里,我是證人。」
「他打的是那個混血兒?」我問。
玫瑰不出聲。
我趕到警察局,鐵青著臉,覺得很吃力。玫瑰不停地惹事,添增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我罵她也罵疲了,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對付她。事情是這樣的︰混血兒去接玫瑰,雅歷斯在校門守了好多天,兩男見面,一言不合,在校門口撕打起來,被校役報了警,扭到派出所。
結果是兩人都失去了玫瑰,因為玫瑰為了這件事被校方記了一個大過,生氣了,兩個都不要。
校長召了我去,叫我管教小妹,我還不敢把這件事告訴爸媽。
我對雅歷斯林說︰「一個人要懂得適可而止,你越這樣,玫瑰越討厭你,將來連個好的記憶都沒有。」
他瘦了很多,頭歪在一邊,眼淚隨著臉頰淌下來。
我搖搖頭,「真是現世,有什麼事,國家還指望你站起來去革命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他嗚咽地說︰「黃先生,你這樣子說,不外是因為你運氣特別好,還未曾愛過恨過。」
我一怔。
我不相信,我冷笑著,我何嘗不愛蘇更生,她是我尋覓了半生的好對象,但我倆理智、平和、愉快。
愛得像他們那樣痛苦,那還不如不愛。
「保重。」我說。
他痛哭起來。
當夜他就自殺了。
玫瑰並沒有出去,她在房中溫習功課,我在書房擬一份合同。
林家的人氣急敗壞地要找玫瑰,我說我是她大哥,有什麼話可以對我說,于是他們找上門來。
林老太歇斯底里地拉著我,幾乎沒跪下來,「求求你,黃先生,我只有一個兒子,現在躺了在醫院里,他口口聲聲要見黃玫瑰,求求你,你們就去看看他吧。」
我看著這可憐的母親,心中卻並不同情她,只想打發她走。
「你先去,我們跟著就來。」我把她推出大門。
玫瑰嚇得臉都白了。
我說︰「叫更生來陪你。不是你的錯,與你無關,不要怕,他能叫得出你的名字,就死不了。」
「你呢,大哥?」她問。
「我到醫院去轉一個圈。」我說,「這種懦夫。」
雅歷斯林死不了,他吞了三五顆安眠藥,鬧得天翻地覆,被送到急癥室,洗了胃,躺在床上休息,他母親在一旁哭得天昏地黑,一家人都仿佛很具演劇天才,夠戲劇化。我盡快離開了醫院回家,更生在書房里陪玫瑰。
我說︰「幸虧老媽不知道這事,否則,咱們又得去配鎖把玫瑰軟禁。」
包生白我一眼,「虧你還如此幽默。」
「怎辦呢?」我攤攤手,「玫瑰沒有見這個人已經超過三個月,如果他堅持要殉情,我們也只好幽默一點。」
包生笑,「這次你倒明白了。」
我瞪了玫瑰一眼。「我明白什麼?這些狂蜂浪蝶又不是傻子,你不跟人家撒嬌撤痴,人家會為你自殺?」
玫瑰冷笑,「我偏偏一點好臉色都沒給過他們。」
「你有本事連搭訕都不屑,我就服你!」我咆哮。
「對不起,大哥。」她低下頭。
「我勸你別見那個混血兒了,那個也不是什麼好人。讓我的耳根清靜一下,老媽的身體近來很差,我也夠擔心的了。」
「是。」玫瑰答。
包生說︰「去睡吧,明天都考試了。」
第一部玫瑰(3)
玫瑰考試期間,我們著實舒坦了一陣。
有人來找玫瑰,我都代她回掉了。
我對那混血兒頗不客氣,很給了他一點氣受,我記得我說︰「人各有志,我們的玫瑰是要考港大的。」那意思是︰不比你,做一份小堡就很開心,也不想想將來如何養家。說了之後,自然覺得自己沒修養沒風度,像粵語片中那些勢利的母親,但不知如何,奚落了他,有種痛快的感覺。
這些男孩子,蓄著汗毛就當胡須,見了女孩子亂追,利用人家的天真無知,根本不量一量力,我討厭他們,也不服氣玫瑰隨隨便便,便假以辭色。
沒多久,父親陪老媽到美國去看氣管毛病,臨走之前不免囑咐我倆一番。
玫瑰喜不自禁,猶如開了籠子的猢猻,一直編排著十七歲生辰要如何慶祝,在什麼地方請客,她該穿什麼樣的衣服等等。
我早說過她是個沒有靈魂的人,少替她擔心,她的心智低,根本不懂得憂傷,她的世界膚淺浮華,就如她的美貌,只有一層皮。
但是她的運氣真不壞,有更生替她辦妥這一切,陪著她鬧,安排生日會也像安排婚禮。
玫瑰這次盡請女客,但是女同學自然可以邀請她們的男友陪同。
而玫瑰因為「怕」的緣故,不打算約舞伴,她懇求我陪她跳舞。
我勉為其難地陪她鬧,更生這個兒童心理學院院長曾經警告過我,我覺得乏味的事,比我小十五年的妹妹可能深表興趣,我得遷就玫瑰。那日我請了下午假,回到家中,玫瑰已經打扮好,深粉紅的嘴唇,紫色眼蓋……
短發濃密地貼在頭上,一條白色的花邊裙子,大領口拉低,露出肩膀,脖子上掛一串七彩的珠子。
我笑說︰「我們是在里約熱內盧嗎?」
玫瑰過來說︰「大哥,今天我十七歲生日,願你記得我的好處,忘記我的過錯。」
「生日快樂,玫瑰。」我看仔細她,「你比任何時候便像一朵玫瑰。」
「謝謝你,大哥。」
「蘇姐姐呢?」
「她遲些來。」玫瑰說,「回家換衣服。」
「客人呢?」
「客人快到了。」她說,「一共五十人。」
長台子上擺著點心與飲料,我只看了一眼,走入書房。最應記得今天的是周士輝,去年今日,他認識了玫瑰,鑄成大錯,改變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