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沒有時間後悔,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言太太異常固執,「你會後悔的,放棄這樣好的男孩子,你一定會後悔。」
這個時間,荷生覺得熱,她站起來,月兌下大衣。
言太太到底是個有經驗的過來人,她注視荷生片刻,大驚失色,「你,你有了孩子。」
既然被她看出來,荷生點點頭,「是。」
「誰的孩子?」她指著荷生。
荷生笑笑,「我的孩子。」
「這孩子是烈火的吧?」
這可抵觸了荷生的忍耐力。
她取下言太太的貂皮大衣,「言伯伯在樓下等了你好久了。」
言太太大驚失措,「我不準你再見言諾。」
荷生把大衣搭在她肩膀上,拉開公寓大門。
「你別妄想把這宗爛賬轉嫁言諾身上,我們祖宗積德,我們不會遭此污辱。」
她的愛至為狹窄,自家的孩子尊若菩薩,他家的子女賤若泥斑。
第九章
最不幸的是這也算人之常情,經歷過大災難的夏荷生已經不會為這等小事憤慨激動難過。
她看著言太太離去,關上門。
後悔。
周末放了學,到言家去吃飯,同言伯伯下棋,吃伯母做的點心,每次他們都為她備下小禮物,他們歡欣地等她嫁進去成為一分子。
這樣的結局當然幸福。
但後悔又是另外一件事。
荷生的腦海沒有這兩個字。
中午時分,言諾返來,買了一大疊育嬰指南。
他又同房屋經紀聯絡過,在稍遠一個叫愛德華王子鎮的小埠,有一幢平房,簡直是建立新家庭最理想的地方。還有,他向校方打听過了,孕婦也可以照常上課。
言諾興奮地說個不停,一洗過往沉實本色。
「試想想,烈火一出來便會看見……」
「不要把烈火牽涉在內。」荷生再三警告他。
言諾只得搭訕地取起一本畫冊,「育嬰秘方,為什麼不叫育英秘方,培育英才嘛。」
「吉諾,或許我們應該談論一些比較現實的問題。」
「像什麼?」
「言伯母今早來過。」
言諾放下書冊,「我已告訴她,請她不要多管閑事。」
「對她來說,這並不是閑事。」
「她講了許多可怕的話吧?」
「沒有我不能應付的話。」
「把摘要告訴我。」
「不用了,她肯定會對你重復一遍。」
「你何用招呼她?」
「伯母也曾招呼過我多次。」
「不要記住這件事,下午去看新房子。」
「言諾,這是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我身無長物。」
「我有。」
「不可以這樣。」
「你不接受我幫助,烈先生自會插手,我們斷不能坐而不理。」
荷生微笑,「看樣子,我始終是個幸運兒。」
「那我就不知道了,荷生,你也不必自嘲。」
荷生搖搖頭,「我並沒有不滿意這間小房子,請勿安排我的生活。」
「你那 脾氣多時才改!」
荷生說︰「我還有一個請求。」
「那又是什麼?」
「回家去,這里住不下客人,你有空來看我即行。」
言諾靜下來,過半晌他說︰「看樣子我的說服力還不如我母親。」
荷生莞爾,「差遠了。」
言諾吁出一口氣,「晚上我來看你。」
「請你順帶替我寄這封信。」
言諾接過荷生慣用的白信封。
天天一封,風雨無間,再寄一千封,烈火也該出來了。
這封信,一定會落到烈火手中,縱然不拆開,單憑信封,也知道其中意思,內容已經不重要,也許收信就是烈火的寄托,也許他盼望不再收這樣的信。
言諾找個輕松點的題材,「信里都寫些什麼,可以告訴我們嗎?」
荷生不響。
「你放心,他終究會拆開這些信。」
荷生低下頭。
「讓我替你寄出去,莫使信鏈斷開。」
他披上大衣走了。
言諾說的話總有他的道理。
荷生沉思良久。
沒有人會知道,信中內容,有時抄自莎士比亞二十四行詩選。
荷生有點餓,她去做了一份花生醬三文治吃。
這個時候,她真需要言諾這樣的朋友。
天黑了,她沒有開燈,心頭如壓著一塊大石,花生醬全黏在嘴巴里,要用開水咽下去。
抽屜里一共有八十二封退信,尚有七封,遲早會抵達她的家門。
門鈴響,荷生滿以為是言諾,待她洗干淨雙手,打開大門,看到烈戰勝。
荷生站著不動,他一定是得到消息,才來找她。
烈戰勝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已經不是一段短時間,像現在,他靜靜站在門外,凝視夏荷生。
荷生遲疑一下,掛上笑容,迎烈戰勝進來。
客廳只有兩張椅子,他挑了其中一張坐下,身材高大的他與小型家具格格不入,雙腿簡直沒有地方放。
他喝一口荷生給他的咖啡,皺起眉頭,他說︰「味道似焦米湯。」
荷生道歉。
他納人正題,「琪園已經裝修過,花園與停車場搬了位置,下個月烈雲也許會搬回去住。」
「別叫她回琪國,太殘忍了。」
「琪園屆時不再叫琪園,會恢復叫落陽道一號。」他停一停,「荷生,你也回來吧。」
荷生搖搖頭。
烈戰勝溫和地問︰「你為何強迫自己吃苦,你究竟想贖什麼罪?」
荷生無言以對。
「荷生,首先我要替你搬一個地方,然後讓你考慮清楚,什麼時候返回烈宅。」
「你沒有權擺布我。」
「我不是要擺布你,你的胎兒是烈家的人,我有權為他安排比較舒適的生活,相信你承認他是生命,相信你不會反對。」
「我的孩子與烈家無關。」
烈戰勝沉默一會兒,「原來如此,」他說,「那麼,你能不能接受一個長輩的一點心意?」
「我自己會處理。」
「如何?」他很直率地問。
「我會與家母商量。」
「她一直以為你已與言諾重修舊好,最新消息︰她已將你們祖屋變賣,資金當股份注入中華料理店,她不打算再回去。」
「那更好,我可以名正言順回店里幫忙。」
「這個時候?」
荷生呆著。
「荷生,容我幫助你。」
「代價是什麼?」
烈戰勝微笑,「我並非慈善家,但很多時候,我都不講條件。」
荷生小心翼翼地說︰「烈先生,話是講明了的好。」
烈戰勝不語,夏荷生開始有心機,他不可造次。
荷生問︰「你想得到這個嬰兒,是不是?」
烈戰勝沉著應付,「依血統他是烈家的人,我何用費力爭取他。」
「但,或許你想把他放進你所設計的人模子里去,自幼訓練他成為你理想中的人物。」
烈戰勝答︰「很多人都這樣培養下一代,你認為有什麼不對?」
「我只想小小的下一代快樂。」
烈戰勝抬起頭來,「成功,或許,但快樂,未必。」
夏荷生戰栗,他預言了胎胚的命運。
「荷生,上主最公平不過,生在我們家的孩子,擁有的固然不少,但失去的,也太多。」
「我要他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在馬槽出生的某人結果成為萬世巨星,即使你是孕育他的母親,你對他命運也無能為力。」他停下來,笑一笑,「況且,你何嘗不是意圖把他套進你的模子里去,逼使他隱姓埋名。」
荷生認為烈戰勝說得對,他們兩人都過分偏激,可憐的嬰兒,生活操縱在專橫自私的成人手中。
天色已經全黑,荷生猛地想起來,「言諾呢,他在哪里?」
「我臨時差他去見一個客人。」
他把言諾支使開去,好來與她談判。
「相信你已猜到,他母親來見過我。」
荷生莞爾,「聲淚俱下?」
烈戰勝點點頭。
「她為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過分擔憂。」荷生說。
「是嗎,」烈戰勝深意地說,「我們不應低估她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