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沒有再踫那杯看上去似洗碗水似的咖啡。
他站起來,揉一揉發酸的膝蓋,然後說︰「準備明天搬家吧。」
荷生微笑,「可以看得出,烈先生,你急需一個接班人。」
烈戰勝暗暗吃一驚,不動聲色,也不再叮囑什麼,他走了。
言諾仍沒出現,烈戰勝差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荷生翻開育嬰指南第一章,字體漸漸模糊,她連忙揉揉眼楮,把憂傷的情緒壓下去。
這個時候,她感覺到月復內一動,荷生愕然,她從來未曾試有這等奇突的感受,連忙站起來,嚇得退至牆角。
接著月復腔內又似輕輕轉動一下,荷生睜大眼楮,她忽然明白了,這是那小小胎胚,他開始在有限的空間內嘗試活動,荷生眼眶中淚水滿盈,她緩緩低下頭,雙手輕輕覆在月復上,輕輕地說︰「你好。」
他似听懂了,蠕動一下,作為回應。
荷生豆大的淚水終于重重滴下,她內心充滿歡欣,百多天的疑慮一掃而空,試想想,她居然曾經考慮不要他!
荷生輕輕挪動身體,緩緩走到椅子前,坐好,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珍貴無比。
電話鈴響起,荷生才漸漸回到現實來。
「荷生,我是言諾。」
「你在哪里?」
他答︰「烈先生有事令我到麻省走一趟。」
荷生一呆,無端端竟差他去到那麼遠。
「我剛看過烈雲,情況令人寬慰,我明天中午可以回來,屆時詳談,你可有覺得寂寞?」
「不,我不覺孤獨,」荷生說這是實話,「別忘了我們有兩個人。」
「早點睡。」言諾笑了。
這個時候,荷生忽然發覺,她耳畔持續已久的嗡嗡聲忽然之間完全消失,她可以清晰地听到鐘聲嘀嗒,她吁出一口氣,這是不是從頭開始的征象?
她斜斜躺在床上,閉上眼楮,心安理得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夏太太來電找女兒。
「三刻鐘的車程而已,荷生,你應該多來看我。」
「我正忙,也許要搬家。」
「荷生,能正式結婚,還是正式結婚的好。」
荷生覺得母親的聲音遙遠,陌生,語氣與論調與她此刻的生活處境格格不入,宛如太空艙內航天人員與地面通話似的。
荷生不敢把真相告訴母親,怕老式人受刺激,但又不能想象在明年初夏某一日,突然拔一個電話給她說︰「媽媽,你已榮升外婆。」
荷生問母親︰「你的新生活如何?」
「過得去,忙得不得了,流汗流得非常暢快。」
「好!」
「有空同言諾一起來,記得了。」
荷生如釋重負,抹一抹額角的汗。
她輕輕說︰「那是你外婆,將來會疼你。」
她住廚房調制麥片,抬頭在窗外看去,發覺觀點角度與前一日的她有太大的分別。
她開始有較長遠的計劃;孩子出生之後,她會帶著他去投靠母親,自力更生,把他養大。
最近身受的一連串苦難,都似被這一股欣喜淹沒。
中午時分,烈戰勝來接她,「荷生,新居已經完全準備好。」
「烈先生,我們在這里很開心。」
「至少來看看我的一番好意。」
荷生拉住他,「言諾幾時回來?」
「他今天還有事辦。」
荷生看著烈戰勝,即時明白,他是不想言諾在一旁影響她的決定。
「好的,我去看一看即返。」
那所平房寬敞舒適,設備齊全,其中兩間睡房作純白色設計,堆滿各式嬰兒玩具用品,有些箱盒尚未拆開。
荷生表示極之欣賞。
烈戰勝問︰「你仍有猶疑?」
「我在想,中國人說的英雄莫論出身,不知是否有理。」
「這便是他的出身。」
「烈先生,你像是忘記,他是我的孩子。」
烈戰勝似有一絲惱怒,但一閃即過,他若無其事地吩咐︰「把鎖匙交給夏小姐。」
「烈先生,我不能接受。」
他取餅荷生的手袋,打開,把鎖匙放進去。
荷生怕他下不了台,打算過兩日才把鎖匙歸還。
烈戰勝建議,「我們一起午餐如何。」
「我已經約了人。」
荷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讓烈戰勝知道,他行動也許太過激進。
他只得退一步說︰「我送你回去。」
門階上有青苔,荷生走得小心翼翼,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伸出一只手來扶她。
荷生抬起頭,好一個意外之喜,「言諾,你回來了。」
烈戰勝的意外程度並不下于荷生,他十分錯愕,沒想到言諾會擅自返來。
「烈先生,下午那個會,我已交給史提芬趙。」
烈戰勝問他︰「你到這里來干什麼?」聲音中怒意可聞。
言諾一怔,「我來接荷生。」
「我不記得叫你來過這里,荷生可以坐我的車子。」
荷生連忙說︰「是我叫言諾來的,我一早約了他。」
她沒想到烈戰勝會同言諾起沖突,急急擋在兩個人當中。
她接著說︰「言諾,我們走吧。」
她拉著他的手上車。
車子駛離之後,荷生才笑笑說︰「恐怕要害你被老板責罵了。」
言諾看她一眼,「你開玩笑,剛才那件事已經足夠令我丟掉工作。」
荷生意外,「那麼嚴重?」
言諾點點頭。
「那你不該造次。」
「我不放心你。」
「言諾,」荷生實在無法不感動,「我可以照顧自己。」
「烈火不這麼想。」
「對,他叫我與你結婚,你可知道比這更加荒謬的建議?」
「他知道他可以信任我。」
荷生忽然笑起來,「你們並不要我,你們要的只是我的孩子。」
言諾不出聲。
「我關心烈雲,請把她的事告訴我。」
「她認得我,還問我,荷生姐在何處?」
「言諾,我想跟她通話。」
「但是你要有心理準備,她只記得人,不記得事。」
是的,荷生黯然地笑,烈雲連快樂王子的燕子都記得。
「還有,烈先生不是輕易接受拒絕的人。」
這是言諾第一次談到烈戰勝的真面目,荷生靜待他說得更多。
「烈先生有非常強烈的佔有欲,成功本身便是不停佔有,知足的人往往止于某處,極難出人頭地,烈戰勝對事業對家人都要百分之百控制,他從來不會鼓勵烈火與烈雲努力事業,可見一斑,他的愛與恨,同樣熾熱。」
他的子女也像極了他。
第二天,荷生出去找工作。
她看到圖書館里貼出招請臨時工的廣告已有一段時間。
荷生一出現,管理員如釋重負,「這是一份悶壞人的工作,希望你會做得久。」以往他們每星期換人。
把破損的書頁補起來,每小時的酬勞是十五元。
堡作的環境倒是十分清靜優美,不久,工作人員習慣這個面貌清秀的東方少婦默默坐在一個角落努力操作。
言諾來看過她,並且玩笑地說︰「別心急,做得太快,你會失業。」
其他人都以為他是荷生的愛侶。
荷生問︰「烈先生有無責備你?」
言諾側著頭想一想,「沒有。」好像有某種預感。
荷生答︰「那好,請你代我把這串鎖匙還給他,我不打算搬到那所房子里去。」
言諾不語,他仿佛有點擔心,「據我所知,他不會在此刻放棄。」
言諾說得很對,過兩日,荷生抵達圖書館的時候,看到烈戰勝坐在她的位子上。
「早。」荷生說。
「你是乘公共車來的?」
「不,我步行,可以省一點。」
烈戰勝震驚地問︰「你以為我會任你過這種生活?」
荷生坐下來,握住烈戰勝的手,「烈先生,你一直待我至好,一直給我自由,請不要在這個時候放棄對我的關懷。」
「你為什麼不听我的安排?」
荷生正欲用最簡單的言語解釋她要獨立的意願,烈戰勝卻已經問她︰「是受了言諾的影響吧,他一直在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