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揚起一條眉毛,他闖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嗎?
「所以我一直沒有安全感,因此永遠不曉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幾許節蓄才足夠生活,是以埋頭工作,不敢離開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許多,但也不敢抱怨。」
他一貫如此直爽,石子認為難得之至。
听了這話,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後塵才好,否則除卻金錢之外一無所有。
隨即又訕笑自己,石某有什麼資格學何四柱?這種不自量力的焦慮簡直多余。
何四柱說下去︰「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認生活失敗,更加勤力工作,只有在死做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有一點價值。」
石子溫婉地說︰「我覺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閱報章雜志中成功人士訪問,還沒有你一半成績。」
何四柱露出一絲笑,「真的嗎?」
石子開解他︰「婚姻失敗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沒有幾段幸福婚姻,好幾次我想,呀,這真是一對壁人,轉瞬間已經離異。」
何四柱感喟,「委屈了孩子們。」
石子又笑,「不算太差了,什麼都有。」
「感情上——」
「父母也十分關懷他們,只不過沒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們在這方面至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貼身膏藥,直至他們長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腳踢開。」
何四柱訝異,「石子,你的話真有意思。」
「是,我是比較多話。」
「這樣吧,石子,趁這段時間,幫我物色一個保姆作為你的承繼人。」
「喔唷。」
「過兩日我又要動身,你有什麼叫我帶往上海,快去采購吧。」
「是是是。」
想到母親,心里一陣溫馨。
上海什麼都有,可是上等貨色貴不可言,石子買了兩雙鞋子一件大衣,不好意思托帶太多,終于又加了兩瓶面霜一支口紅。
真幸運,可以找到何四柱這樣合理的東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念書,然後到福臨門捧盤子。
不不不,那也太慘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時已夠,不該做非分之想。
石子訪問三個孩子,想知道他們希望什麼樣的保姆。
寫意說︰「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說︰「肯定要年輕的中國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著不動,要什麼盡叫我們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石子駭笑,有這樣的事。
悠然說︰「太年輕也不妥,一天到晚打電話,記得珍珠嗎,同她說話,她都不掛電話,只按住話筒,與我們說幾句,早上又起不來送上學。」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說︰「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個。」
「可惜硬是要我們學中文。」
「多學一樣工夫傍身,受用不盡。」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們三人自有父親的產業傍身,勝過盔甲刀劍。
「可是那麼難學,又看不出有什麼用處。」
「為什麼沒听見你們抱怨英文?」
寫意笑不可抑,「不學英文,難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為什麼心甘情願學法語?」
「法文美麗動听,又夠瀟灑。」
「但你們是華裔。」
寫意問︰「為什麼華裔人士有那麼多責任?」
電話鈴響,石子去听,「何宅。」
「有無一位石子女士?」聲音陌生。
「我正是。」
「這里是加拿大皇家騎警,你可認識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請你速來本那比醫院。」
「發生何事?」
「她遭人毆打昏迷,我們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馬上來。」
石子耳畔嗡嗡作響,一顆心似要自喉頭躍出來。
她吩咐馬利幾句,立刻趕出門。
一路上超速駕駛,經公路直抵醫院。
搶進病房,發覺碧玉已經蘇醒,女警正在錄口供。
石子听見碧玉微弱斷續地說︰「我不小心摔交,與人無尤。」
警察說︰「女士,你不幫我們,我們無法幫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臉腫如豬頭,眼角嘴角都有縫針痕跡,那人心狠手辣,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嘩一聲沖到腦袋,漲紅了面孔,激憤莫名,她握緊拳頭。
女警不得要領,見到石子,轉向石子問話。
石子說出已有一個月沒有見過孔碧玉,「發生什麼事?」
「孔女士‘摔交’受傷,欲赴醫院療傷,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廈電梯大堂昏厥,由司閽報警。」
石子不響,握緊碧玉的手。
「兩位女士,最好是與警方合作。」
女警離去。
石子低聲問︰「誰,誰做的?」
碧玉閉上雙目。
「說出來,不然還有下一次。」
「給我一支煙。」
「醫院里不準吸煙。」
「那麼酒,給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誰?」
碧玉不語。
「是那個人嗎?」
「別亂講,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獨身女失蹤,一年後頭骨被人棄置在馬路上,這個城市也有它的陰暗面,讓我幫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幫我,石子,你泥菩薩過江,如何幫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間,多年委屈積聚到心頭,她忍無可忍緩緩流下熱淚,她伏在碧玉身邊,哭出聲來。
碧玉輕輕說︰「我會好的,我沒事,只是,生活越來越沉重,我都不想應付了。」
石子抹干淚水,仍想鼓勵碧玉幾句。
「回去吧,我過兩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誰。」
「千萬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來,月兌離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牽牽嘴角,「到何處去?福臨門、大上海,抑或是麥當勞家鄉雞,還是與你一樣,替人做保姆帶小孩打理家務?」
「我們會出頭的,碧玉,我們會出頭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嘗不是,但是我不能功虧一貫。」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會殺死你。」
「不會的,殺人償命,他懂計算,還有誰的性命比我的賤。」
「碧玉,現在你氣餒,醒了你會好的。」
她別轉面孔,像是累到極點。
石子只得告辭。
女警在病房門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說什麼?」
石子搖頭。
「你可猜到是什麼人?」
「我亦不知。」
女警無奈,她已習慣這種困難。
石子離開醫院,一看時間已到,只得直赴福臨門開工。
就是那日,她叫開水燙到腳背,痛入心扉。
回家月兌了襪子一看,只見一串水泡,破了,一個個血紅的小洞,她敷了藥,忍痛入睡。
半夜醒來,只覺得自己似一個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對,可會有一日通到地面見到光明。
地道長且窄,悶又熱,她站不直,透不過氣,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掀開膠布視察傷口,信不信由你,鮮粉紅的新肉已經填滿瘡疤,生命力竟這麼強!石子惆悵,看情形那條地道會有機會鑿穿,她在等待第一線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剛巧踫到她出院。
一輛黑色麥塞底斯來接她,司機替她開車門,工人扶著她進車。
就在關車門該剎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擺擺手,上車去。
臉上尚未拆線,像是打破了的瓷女圭女圭又用強力膠黏上,裂痕處處。
車子絕塵而去,石子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也轉頭離開。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報上登了一段廣告聘請保姆,前來應征的人相當多。
每位撥出時間來見工的人均獲五十元車馬費。
石子選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選人。
何四柱說︰「我要走了,你負責約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