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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第11页

作者:亦舒

石子扬起一条眉毛,他闯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吗?

“所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因此永远不晓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几许节蓄才足够生活,是以埋头工作,不敢离开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许多,但也不敢抱怨。”

他一贯如此直爽,石子认为难得之至。

听了这话,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后尘才好,否则除却金钱之外一无所有。

随即又讪笑自己,石某有什么资格学何四柱?这种不自量力的焦虑简直多余。

何四柱说下去:“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认生活失败,更加勤力工作,只有在死做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一点价值。”

石子温婉地说:“我觉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阅报章杂志中成功人士访问,还没有你一半成绩。”

何四柱露出一丝笑,“真的吗?”

石子开解他:“婚姻失败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没有几段幸福婚姻,好几次我想,呀,这真是一对壁人,转瞬间已经离异。”

何四柱感喟,“委屈了孩子们。”

石子又笑,“不算太差了,什么都有。”

“感情上——”

“父母也十分关怀他们,只不过没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们在这方面至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贴身膏药,直至他们长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脚踢开。”

何四柱讶异,“石子,你的话真有意思。”

“是,我是比较多话。”

“这样吧,石子,趁这段时间,帮我物色一个保姆作为你的承继人。”

“喔唷。”

“过两日我又要动身,你有什么叫我带往上海,快去采购吧。”

“是是是。”

想到母亲,心里一阵温馨。

上海什么都有,可是上等货色贵不可言,石子买了两双鞋子一件大衣,不好意思托带太多,终于又加了两瓶面霜一支口红。

真幸运,可以找到何四柱这样合理的东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念书,然后到福临门捧盘子。

不不不,那也太惨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时已够,不该做非分之想。

石子访问三个孩子,想知道他们希望什么样的保姆。

写意说:“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说:“肯定要年轻的中国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着不动,要什么尽叫我们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石子骇笑,有这样的事。

悠然说:“太年轻也不妥,一天到晚打电话,记得珍珠吗,同她说话,她都不挂电话,只按住话筒,与我们说几句,早上又起不来送上学。”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说:“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个。”

“可惜硬是要我们学中文。”

“多学一样工夫傍身,受用不尽。”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们三人自有父亲的产业傍身,胜过盔甲刀剑。

“可是那么难学,又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没听见你们抱怨英文?”

写意笑不可抑,“不学英文,难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学法语?”

“法文美丽动听,又够潇洒。”

“但你们是华裔。”

写意问:“为什么华裔人士有那么多责任?”

电话铃响,石子去听,“何宅。”

“有无一位石子女士?”声音陌生。

“我正是。”

“这里是加拿大皇家骑警,你可认识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请你速来本那比医院。”

“发生何事?”

“她遭人殴打昏迷,我们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马上来。”

石子耳畔嗡嗡作响,一颗心似要自喉头跃出来。

她吩咐马利几句,立刻赶出门。

一路上超速驾驶,经公路直抵医院。

抢进病房,发觉碧玉已经苏醒,女警正在录口供。

石子听见碧玉微弱断续地说:“我不小心摔交,与人无尤。”

警察说:“女士,你不帮我们,我们无法帮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脸肿如猪头,眼角嘴角都有缝针痕迹,那人心狠手辣,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哗一声冲到脑袋,涨红了面孔,激愤莫名,她握紧拳头。

女警不得要领,见到石子,转向石子问话。

石子说出已有一个月没有见过孔碧玉,“发生什么事?”

“孔女士‘摔交’受伤,欲赴医院疗伤,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厦电梯大堂昏厥,由司阍报警。”

石子不响,握紧碧玉的手。

“两位女士,最好是与警方合作。”

女警离去。

石子低声问:“谁,谁做的?”

碧玉闭上双目。

“说出来,不然还有下一次。”

“给我一支烟。”

“医院里不准吸烟。”

“那么酒,给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谁?”

碧玉不语。

“是那个人吗?”

“别乱讲,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独身女失踪,一年后头骨被人弃置在马路上,这个城市也有它的阴暗面,让我帮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帮我,石子,你泥菩萨过江,如何帮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间,多年委屈积聚到心头,她忍无可忍缓缓流下热泪,她伏在碧玉身边,哭出声来。

碧玉轻轻说:“我会好的,我没事,只是,生活越来越沉重,我都不想应付了。”

石子抹干泪水,仍想鼓励碧玉几句。

“回去吧,我过两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谁。”

“千万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来,月兑离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牵牵嘴角,“到何处去?福临门、大上海,抑或是麦当劳家乡鸡,还是与你一样,替人做保姆带小孩打理家务?”

“我们会出头的,碧玉,我们会出头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尝不是,但是我不能功亏一贯。”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会杀死你。”

“不会的,杀人偿命,他懂计算,还有谁的性命比我的贱。”

“碧玉,现在你气馁,醒了你会好的。”

她别转面孔,像是累到极点。

石子只得告辞。

女警在病房门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说什么?”

石子摇头。

“你可猜到是什么人?”

“我亦不知。”

女警无奈,她已习惯这种困难。

石子离开医院,一看时间已到,只得直赴福临门开工。

就是那日,她叫开水烫到脚背,痛入心扉。

回家月兑了袜子一看,只见一串水泡,破了,一个个血红的小洞,她敷了药,忍痛入睡。

半夜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一个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对,可会有一日通到地面见到光明。

地道长且窄,闷又热,她站不直,透不过气,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掀开胶布视察伤口,信不信由你,鲜粉红的新肉已经填满疮疤,生命力竟这么强!石子惆怅,看情形那条地道会有机会凿穿,她在等待第一线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刚巧碰到她出院。

一辆黑色麦塞底斯来接她,司机替她开车门,工人扶着她进车。

就在关车门该刹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摆摆手,上车去。

脸上尚未拆线,像是打破了的瓷女圭女圭又用强力胶黏上,裂痕处处。

车子绝尘而去,石子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转头离开。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聘请保姆,前来应征的人相当多。

每位拨出时间来见工的人均获五十元车马费。

石子选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选人。

何四柱说:“我要走了,你负责约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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