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聳聳肩,「還是吊著他再說吧,反正沒吃虧。」
「說的是。」我說,「吊滿了等臭掉爛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說,你別跟老校長吵,役好處。這份工作再雞肋一點,也還養活你這麼多年,你瞧這公寓,自成一閣,多麼舒服。」
蘭心這女孩子,就是這一點懂事,因此還可以做個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徹,沒有幼稚的幻想。
「沒有事,」我說,「他不會把我開除,你少緊張。」
「何掌珠這女孩子也夠可惡的。」蘭心說,「她老子是個怎麼樣的人?」
「很……」我說,「我對他沒有什麼印象,他為人固執,事情對他不利,他自己不悅。」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無,」蘭心說,「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五章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麼樣的人?」蘭心問。「你不是認識好些醫生律師?」
我笑︰「牙醫也是醫生。辦分居的也是律師,看你的選擇如何。」
蘭心不服氣,「你再不能算是小鮑主了吧?」
我仍然笑︰「‘對先生’還沒出現,沒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經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說道。這是事實。
「你仿佛不緊張。」蘭心說。
「我就算緊張,也不能讓你知道。」我說。
「你心目中有沒有喜歡的男人?」
有,像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讓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緊張︰不知道化妝有沒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適,笑聲會不會大多。但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從不惹有婦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過,躺著看電視。
她說她想搬出來住。
我勸她不可。房租太貴,除非收入超過六千元,否則連最起碼的單位都租不起,為這個問題談很久。時間晚了,她自己叫車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著玫瑰花。
蘭心問︰「誰送的?你家的那束還沒謝,這束送我吧。」
「拿去。」我說。
她笑︰「多謝多謝。」
會是誰呢?這麼破費。
何掌珠進來跟我說︰「我父親要替我轉校。」
我說︰「念得好好的——」沒料到有這一招,覺得很乏味。都這麼大年紀,還鬧意氣,把一個小女孩子當磨心。
我嘆口氣,或者我應該退一步。
我問︰「你父親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說。
「我來問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電話號碼是什麼?」我拿起話筒。
掌珠說了一個號碼,我把電話撥通,何德璋的女秘書來接電話。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兒的教師。」
「請等一等。」
電話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聲音傳過來,「林小姐,我在開會,很忙,你有什麼話快說。」仍然是冷峻的。
「你為什麼不在××日報刊登啟事,告訴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個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開場白。」
他驚住半分鐘之久,然後問︰「你到底有什麼事?」很粗暴,「否則我要掛電話了。」
「掌珠說你要為她轉校,如果是為我,不必了,我下午遞辭職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畢業了。謹此通知。」
他又一陣沉默。
「再見,何先生。」我掛上電話。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絲林你——」
「叫我翹,」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誰在乎這份工作!」我轉頭過去,「蘭心,明天如果還有人送花來,你可以照單全收,如果樓下會計部的張太問我為何辭職,你轉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輸了一仗,無面目見江東父老,只好回家韜光養晦去!」
蘭心變色道︰「翹,你發神經。」
「我現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書與簿子倒進一只大紙袋里。蘭心走過來按住我的手,「千萬別沖動。」
「我不會餓死。我痛恨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陣大麻。」我說。
「蜜絲林——」掌珠在一邊哭起來。
我說︰「我回家了。蘭心,你好言安慰這小女孩。跟老校長說我會補還信件給他,一切依足規矩。」
我抽起紙袋,洋洋灑灑的下樓去。
凌奕凱追上來,「翹!」
「什麼事?」我揚起頭。
「你就這樣走了?」他問。
「是。」我說,「不帶走一片雲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臉的賺了錢來,愁眉苦臉的花了去,有什麼樂趣?」我用張愛玲的句子。
「你太驕傲,翹。」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轉頭走。
他追上來幫我挽那只紙袋,我們一直走到停車場去。「你不生我氣?」我問他。
「你一直是那樣子,你跟自己都作對,莫說旁人。」
他這話傷到我痛處,我說︰「你們這種人是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當然我明白,正如你說,翹,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你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當沒落貴族,誤墜風塵,翹,你以這種態度活下去,永遠不會快樂。」
我說︰「我的快樂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執如驢。」
我上車。
「翹,你把門戶放開好不好?」他倚在車上跟我說。
「我不需要任何幫忙。」我發動引擎,「至少你幫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後是否得到極度的滿足?」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我還是那句話,把車子「呼」的一聲開出去。
他來教訓我。他憑什麼教訓我,他是誰?
單是避開他也應該辭職,他還想做白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寫好一封同文並茂的辭職信,不過是說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開交,故此要辭去工作雲雲。我掛號寄了出去,順手帶一份《南華早報》回來。
母親說︰「工作要熬長呵。」
她喜歡說道理,她知道什麼。一輩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擱廚房煮飯。可是她喜歡說人生大道理︰「這份工作好,薪水高,夠好了,工作要熬長,要好好做,總有出頭。」然後把我給她的鈔票往抽屜里塞。每次我拿錢去她從不客氣,大陸的親戚寫信來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買了計數機。收音機,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錢來得容易,也不是賺回來的,樂得做好人,哄上頭的人跟她寫信寄相片。
她打電話來,「你辭了職?」老母幾乎哭了出來。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這個人是不會好的了——」
我把電話放下來,不再想听下去。
我獨個兒坐在客廳里,燃著一支煙。黃色的玫瑰花給我無限的安慰。
這個人到底是誰?在這種要緊關頭給我這個幫忙。晚上我緩緩的吃三文治,一邊把聘人廣告圈起來,那夜我用打字機寫好很多應征信。
或者我應該上一次歐洲。我想念楓丹白露島。想念新鮮空氣,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滿意足才睜開眼楮。做人不負責倒是很自在,我為自己煮了一大鍋面,取出早報,把副刊的小說全部看一遍。女作家們照在副刊上申訴她們家中發生的瑣事,在報紙的一角上她們終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謝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給蘭心。
門鈴叮當一聲。我去開門。
「小姐,收花。」
「花?」
門外的人遞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誰叫你送來的?」我問。
「我不知道,花店給我的‘柯打’。」他說。
我給他十元小費,把花接進來,仍然是沒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誰,我就不必去調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