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聲說︰「好,至少有人送花給我!」
電話鈴響,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邊問。
「你怎麼知道我不教書了?」我問。
「很容易打听到。」那邊說,「你因三角戀愛失敗,故此在家修煉。」
「正是。」我說,「喂,謝謝你的花。」
「不必客氣。」
我忽然想起來,「喂,你是誰?喂!」
他已經掛斷電話。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這麼神經的人,就有這個神經的他,到底是誰,電話都通過,仍然不知道他是誰。
但花是美麗的,我吹著口哨。電話鈴又響。「喂。你——」我開口就被打斷。
「翹,你這神經病,你真的不干了?」蘭心的聲音。
「的確是。」我說,「我有積蓄,你們放心好不好?有什麼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們?應該你們來安慰我!」
蘭心唄口氣,「也好,你也夠累的。」
我沉默十秒鐘,「謝謝你,蘭心。」
「我們有空再聯絡。」
「張太太可好?她的長舌有沒有掉下來?」我問。
「舌頭沒有,下巴有。她要來看你哩。」蘭心說。
「媽噯。」我申吟,「我又不是患絕癥。」
蘭心冷笑,「這年頭失業比患絕癥還可怕,有人肯來瞧你,真算熱心的,你別不識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沒有?」我反問。
她「嗒」一聲掛掉電話。
電話鈴又響。我問︰「又是誰?」
「我,媚,你辭職了?」
「是。」
「我也剛辭職。」媚在電話那邊說。
「為什麼?」我問。
「有人罩住我。」她說,「找到戶頭,休息一下再度奮斗。」
「你什麼時候做的一女一樓?」我問。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她說。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馬馬虎虎,對我還不錯就是。」
「為什麼不結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贊成,環境不允許,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愛你。」
「他並沒有說他愛我,從沒有。是我覺得他很喜歡我,這還不夠?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這種故事我听過許多次,你真笨。」我反對。「他回家他又是一個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卻有訴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辭職後有什麼計劃?找新工作?」
本來有點精神萎靡,現在听見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轉。我們可以到惠記去把碎鑽重瓖,又可以到國貨公司去看舊白玉小件。但內心深處,我情願身在課室中,解釋onthetop與atthetop,ontoonto的分別。誰不喜歡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過魂游四方。
「我寫信去應征好幾份工作,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成功。」
「好了,我們今天晚上吃飯。」她說,「我來你家,八點。」
她掛電話沒多久,鈴聲又響起來。
這回是老校長。「翹!」
我不敢出聲。
「翹,你想,我認識你多久了,我初見你那時,你何嘗不是同掌珠那麼大?我放你兩星期病假,假後乖乖的回來教書!」
「是!」我忽然感動了。
他嘆口氣,「不看在你是個負責的教師,我真隨得你鬧——家中有事,什麼事?」
校長收到我的辭職信了。「你家有什麼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發現,「那麼這兩個星期誰教這兩班會考班?」
「我來教,怎麼辦?」他無奈的說。
「這——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來幫我編時間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編的。」我抗議,「天大回學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誰叫你老請‘病假’。」老校長狡猾的說。
「好好好。」我掛了電話。
鈴聲又響。嘩一個早上七千個電話,忽然之間我飄飄然起來,取餅話筒。
「請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個很忙的人。」我體內的滑稽細胞全部發作,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有這麼多人關心我,不到緊急關頭可不會知道,當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邊一定被我笑得臉色發自。
「林小姐,」他說,「听說你辭了職。」
「何先生,一切是你雙手造成,我是個獨身女人。生活全靠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壞人衣食,如同殺人父母,你也听過這兩句吧。」
「林小姐,這種後果,我始料未及。」他說,「我無意逼你辭職,請你相信我。」什麼?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現在跟我說,她決不轉校,林小姐,的確是小女錯在先,她不該把家事出外宣揚。影響到你生計問題,實在太嚴重。」
我不置信,我問︰「你確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掌珠說你今天沒回學校,我想我們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沒發生過——」
「為什麼你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反問。
「那麼你可以再回學校教書。掌珠跟我說。」何德璋咳嗽一聲,「你生活全靠自己一雙手與這份工作,我覺得我很過分,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冷冷的說︰「不見得何先生你會天真得認為億萬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們杯酒釋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對成語的運用沒你熟,飯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沒有與你接觸?」
「我相信會的。」我有點不耐煩。
「林小姐,你是單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復雜,你不會明白,這次把你無端牽涉在內,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氣。」
何德璋長長嘆口氣。「男人要獨自養大一個十六歲的女兒,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掛上電話。
我獨自坐在沙發上,嗅著玫瑰的香氣,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這一場風波帶來兩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後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訴過我她母親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職,確不是易事。
電話鈴又響。我的手踫到話筒,話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誰?」我問。
「蜜絲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嗎?」
「蜜絲林,我可以來看你嗎?」她問。
「不可以,因為你現在要上課。」我說。
「我可以請假。」
「不行。」我說。
第六章
「我爹爹有沒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後悔,他沒想到你真會為我辭職,他很感動,不料有人真為他女兒犧牲。」
「我什麼也沒犧牲,你們這班猢猻听著,過兩個星期我就再回來,校長代課的時候你們要听話。」
掌珠歡呼起來,「我放學來看你。」她說。
「放學我有約會。」我說,「你不必來看我,今早我听了幾百個電話,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課,知道沒有?」
她答應,並且很快掛斷電話。
鮑寓寂寞一片。只余玫瑰花香。
我覺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這一仗已經打輸了,不如輸得大方文雅一點。
電話又響,我不再接听,我倒在床上休息,沒一會兒便睡著了。夢中門鈴響完又響,響完又響。醒後發覺門鈴真的在響。我去開門。
「媚。」我說,「你?」我開門給她。
「我早來了,對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煥發。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妝。」我上下打量她,「整個人光鮮起來羅,怎麼,拿多少錢家用一個月?」
「他沒有錢。」她說,「別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