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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身女人 第10頁

作者︰亦舒

「哦,那麼是愛情的滋潤。」我笑。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只盒子打開,取出一條K金的袋表鏈子,登希路牌子。

我說︰「真肯下本錢,現在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說︰「還好。」

「你三個星期的薪水。」我說,「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給男朋友,這人又還是別人的丈夫,這筆帳怎麼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顯你並不是會計人材。」

她把表鏈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開心,何樂而不為之,我們都不是吝嗇的人。

「你快樂?」我問。

媚仰起頭,顯出秀麗的側面輪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個寄托。昨晨我做夢,身體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國孤身作戰,彷徨無依,一覺醒來,沖口叫出來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嗎,翹?」

「我明白。」我說。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狀。

「他會不會離婚?」我問。

「我不會嫁他。」她斷然說,「這跟婚姻無關。」

「你的感情可以升華到這種地步?」我問。

「每個人都可以,視環境而定。」

我們坐下,我取出一包銀器與洗銀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幫著我。

我向她微笑。

電話鈴響。

媚向我擠擠眼,搶著听。

「不——我是她的佣人。是,她在,貴姓?貝?」她笑,「請等一等。」

我罵︰「裝神弄鬼。」搶過話筒,「喂?」

「我忘了跟你說,我姓貝,」

我問︰「你為什麼送花給我?」我認出他的聲音,很吃驚。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貝文棋先生?」我只認識一個姓貝的人。

「是。」

「你是個有妻室的人。」我說道。

「有妻室的人幾乎連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說應與妻子同時吸進氧氣,然後同時呼出碳氣。」

「很幽默。」他說。

「謝謝你的花。」我說。

「你好嗎?」他問。

「心情很壞,發生很多有怨無路訴,啞子吃黃連故事,幸虧每日收鮮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這是我的殊榮。」他說。

媚在旁扯著我的手不住的偷听,我又得推開她,又得回話,頭大如斗。

「你有沒有企圖?」我問。

「企圖?當然有,」他笑,「你想想,翹,一個男人送花給一個女人,他有什麼企圖?」

「約會?」我問,「面對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開玩笑吧……」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問︰「為什麼?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說。

「那是為什麼?」他問。

這時媚靜靜地伏在我肩膀上听我們的對白。

「因為你屬于別的女人,而我一向過慣獨門獨戶的生活,我不想與任何人分享任何東西。」

「說得好!」

「對不起,貝先生,經驗告訴我,一杯橘子水會引起很多煩惱。」

「可是你很喜歡那些花——」他分辯。

「沒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價的,」我心平氣和的說,「將來我總得為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鐵腕政策?」

「讓我說,」我謙虛,「我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你對我無好感?」他問。

「相反地,貝先生,如果你沒有妻室,我會來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電影。」我說,「你離婚後才可以開始新生命,否則我想甘冒風險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雙倍,如果我給她機會摑我一掌,我會非常後悔,相信你明白。」

他說︰「我原本以為你的口才只運用在張佑森身上。」

「我一視同仁。」

「那麼我不打擾你了,再見。」

「再見,貝先生。」我放下電話。

媚問︰「為什麼?」

為什麼?我微笑。趁現在不癢不痛的可以隨時放下電話;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時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個人,干嗎要做別人的插曲。

媚嘆口氣,「好,我曉得人各有志。」

「你曉得便好。」我說。

「我們吃飯去。」她說。

我取餅車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個男人?」媚問道。

「倒也不見得。」我說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頭笑。

我閑蕩了兩星期後回學校。

我改變態度做人,原來工作不外是混飯吃,一切別往心里擱,無關痛癢的事少理少听少講。反正已經賭輸了,即使不能輸得雍容,至少輸得緘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個人。

教書我只說課本內的事,經過這次教訓,做人完全變了,既然學校的要求止于此,我就做這些,何必費心費力理不相于的事。

我連話都懶得說,態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關己。也沒有什麼喜怒哀樂,常常帶個微笑。最吃驚的是蘭心。

蘭心跟我說︰「翹,你是怎麼了?這次回來,你像萬念俱灰,怎麼回事?」

「千萬別這麼說,」我一本正經改正她,「什麼灰不灰,別叫老板誤會,降我的級,失節事小,失業事大,房東等著我交租金的,知道嗎?」

「翹,你以前口氣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錯了。」我簡單的說道。

以前我確是錯了,做人不是這麼做的,以前我簡直在打仗,豈是教書。凌奕凱冷眼旁觀,不置可否,別的同事根本與我談不攏,也不知底細。

至于老板,走到哪里我都避著他,他也知道我避著他,大家心里明白。

我並沒有退掉家中的《南華早報》。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盡我所知,盡所能灌輸給最易吸收知識的孩子們。既然環境不允許,別人能混,我為什麼不能混?混飯吃難道還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為教書先生,混著有點于心有虧,既然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心底想轉行的念頭像積克的豆睫一般滋長,我的思想終于攪通了。

學生們都察覺我不再賣力,下課便走,有什麼問題,是功課上的,叫他們去問分數高的同學,私人的難題恕不作答。

掌珠說︰「蜜絲林,你好像變了。」

我淡淡的問道︰「誰說的?」並不願意與她多講。

我不是厭惡她,也不對她的父親有反感,只是我那滿腔熱誠逃得影蹤全無,我只關心月底發出來的薪水,因為這份薪水並不差,因為我生活靠這份薪水過得頂優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歐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蓮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這些美麗的物質都可以帶來一點點快樂。一點點快樂總好過沒有快樂。

師生之間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師生之間與任何人一樣,誰也不對誰負任何責任。

張佑森沒有打電話來。他終于放棄了。我不是沒有愧意,想找他出來談談,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說,很難辦。與他說話講不通。我開車接送他到處玩,沒興趣。讓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煩服侍他。

當然可以嫁給他。他會對我好?說不定若干時日後陰溝翻船,誰可以保證說︰這人老實,嫁他一輩子他也不會出花樣。逃不掉的男人多數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張佑森的腦袋里想些什麼,我從來沒知道過,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頭就不必再去點著它。

張佑森這三個字被擦掉了。

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囂張太張牙舞爪,不然也還可以考慮一下。如果她是個溫文的女子,縴細帶哀愁的則不妨,萬一爭執起來,還有個逃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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