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脾氣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員室。我那張桌子上放著一盒鮮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紙盒,里面端端正正躺著兩打淡黃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壺過來,「林小姐,有人送花給你。」
我找卡片,沒找著,是誰送來的?
全教員室投來艷羨詫異與帶點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會是張佑森。狗口永遠長不出象牙來,人一轉性會要死的。這種紐西蘭玫瑰花他恐怕見都沒見過。買四只橙拎著紙袋上來才是他的作風。
凌奕凱?他還等女人送花給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邊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麼人。放學我把花帶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誰說送花俗?我不覺得。
晚上我對著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間心境平靜下來。做人哪兒有分分秒秒開心的事,做人別太認真才好。
于是這樣義過一日,第二天校長叫校役拿來一張字條,說有人在會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親,東窗事發了。
我整整衣服,推門迸會客室。
老校長迎上來,他說︰「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林展翹小姐,我們中五的班主任,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紹完像逃難的逃出房間。
我閑閑的看著何德漳,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有四十六七年紀,兩鬢略白,嘴唇閉得很緊,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適中,衣著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儀。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親是這一號人物,惡感頓時去掉一半,單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早。」我說。
他打量我。自西裝馬甲袋中取出掛表看時間。
他說︰「林小姐,我是一個忙人。」
我說︰「何先生,我也不是個閑人。」
「很好,」他點點頭,聲音很堅決很生硬,「適才我與校長談過,我決定替掌珠轉班。」
「那不可能,我們這間學校很勢利,一向按學生的成績編班數,掌珠分數很高,一定是在我這班。」
「那麼你轉班,」他蠻不講理,「我不願意掌珠跟著你做學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嗎不槍斃我,把這間學校封閉?你的權勢恐怕沒有這麼大?杜月笙時代早已過去,你看開點,大不了我不吃這碗飯,你跟校長商量,捐座校舍給他,他說不定就辭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楮,看牢我,詫異與憤怒融于一色。
「嗨,沒猜到一個小教師也這麼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為我沒有對掌珠說任何違背良心的話。」
「不,林小姐,你煽動找女兒與我之間的感情,什麼叫作‘你父親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說︰「請把手按在你的心髒上,何先生,難道你認為你可以跟著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謝謝你的關心!」他怒說,「我死的時候會把我的家給她——」
「那麼直到該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聲音,「你們這些人為什麼不能接受事實呢?」
「掌珠還大年輕了!」他咆吼。
「那麼你承認我說的都是事實,只不過你認為掌珠太年輕,還能瞞她一陣。」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的教師!」
「時代轉變了,年輕人一日比一日聰明,何先生你怎麼還搞不清楚?」
「跟你說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門進來。
「你怎麼不上課?」何德璋勉強平息怒氣,「你來這里干什麼?」
「爹爹,你怎來尋蜜絲林麻煩?這與蜜絲林有什麼關系?事情鬧得這麼大,校方對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責她父親。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數打低?」
我搖搖頭。跟他說話是多余的,他是條自以為是的牛,一個蠻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擊他,「何先生,像你這樣的男人居然有機會再婚,珍惜這個機會,我無暇與你多說。」我拉開會客室的房間往校長室走去。老校長問我,「怎麼了?」他自座位問站起來。
我攤攤手,「你開除我吧,我沒有念過公共關系系。」
「翹——」
我揚揚手,「不必分辯,我不再願意提起這件事,校長,你的立場不穩,隨便容許家長放肆,現在只有兩條路,如果你要我留下來,別再提何德璋,如果無法圓滿解決這件事,那麼請我走路,我不會為難你。」
說完我平靜地回到課室去教書。
勃魯克斯的《水仙頌》。
(勃魯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長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詩人。)
也有些人教書四十年的,從來沒踫上什麼麻煩,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運。
而實在我是好意勸導何掌珠,何德璋不領情,上演狗咬呂洞賓,是他的錯。
放學時掌珠等我。「蜜絲林,是我不好。」
我聳聳肩。
「我爹爹,他是個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錯,他自己會來跟我說。」
「校長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沒問題吧?」
我看看掌珠,「無疑地你長得像母親,否則那麼可惡的父親不會有如此可愛的女兒啦。」我笑說。
掌珠笑。
「回家吧,司機在等你,我不會有事,」我向她擠擠眼楮,「決無生命危險。」
「蜜絲林——」
「听我話,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臉上有表示極度的歉意,這個小女孩子。
我開車回家,才進門就听見電話鈴響,我很怕在家听電話,那些人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沒完沒了。
我拿起話筒,一邊月兌鞋子,那邊是蘭心。
她說︰「今天一直沒找到你。」
「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狀,」
「欲加之罪,何患無同。」我說。
「翹,你最近是瘋了是不是?每個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頓。半路把奕凱趕下車不說,你怎麼跟老校長都斗起來。」
「你打這個電話,是為我好?」我問。
「當然是為你好。」
「不敢當。」我諷刺地。
「你這個老姑婆。」她罵。
「沒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難免有點怪毛病,對不?」
「翹?你別這樣好不好,老太太,你丟了飯碗怎麼辦?」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與你到底怎麼了?其實你只要一聲道歉,什麼事都沒有。」
「我又沒錯.干嗎道歉。」
「你還七歲?倔強得要死,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委屈點有什麼關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氣了,「翹,你再這樣嬉笑怒罵的,我以後不跟你打招呼。」
我嘆口氣,「你出來吧,我請你吃晚飯,」
「我上你家來。」她掛電話。
半小時後蘭心上門來按鈴。她說︰「我真喜歡你這小鮑寓,多舒服,一個人住。」
我問︰「喝什麼?」
「清茶,謝謝。」
「三分鐘就好。」我在廚房張羅。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問。
「是。」我答。
「我倒想請教你一些問題,譬如說︰凌奕凱這個人怎麼樣?」
「不置評論。」
「你這個人!」她不悅。
我端茶出客廳,「女朋友的男朋友,與我沒有關系。」
「可是你覺得他這人如何?」
「他為人如何,與我沒關系。」我再三強調。
「你算是君于作風?閑談不說人非?」
「他為人如何,你心中有數。」我說。
「我就是覺得他不大牢靠。」蘭心坐下來嘆口氣。
我微笑。這種男人,還不一腳踢出去,還拿他來談論。豈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他。」
「你也應該知道我對人一向冷淡。」我說。